这次去探望老太妃,少不得又要住一个月,不过我在金陵也没什么事,正好又可以躲过许之凌整天和我扯在一块儿的烂桃花。只是有一点,我得离开金陵一个多月,这样就更见不着李承汜了,而且简直是音信全无。

可是即便是留在金陵,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见不到。也再没有见的理由。

我们过了江,仁轩护送着我们又过了临淮,走了二日,终于望见了翠庐山旖旎的山影。仁轩就把我们送到这里,因为到了这儿就有山上的人下来接应。我们也没什么行礼可带,所以一路走来还不是很累。坐着马车,眼看着远处的山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高大。正是秋雨过后的一个阴天,天空是惨白惨白的一片,云有多厚看不出,但是走近了翠庐山,远远地就看见望人峰的峰顶上拖着一溜淡淡的云,整个翠庐山是连绵的一片,半山腰全都被云给围了起来,看不到山尖。没有阳光的照射,山色就显得浓黑了许多,沿着苍白的天空画出曲曲折折的优美的山形,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

在山脚下下了马车,就得沿着山间的小路一路往上。小路是多少年来人们踏出来的,上面的石阶全都被磨平了,光滑得很。翠庐山游人很多,所以来往的人时常要侧身擦过。路两旁全是长了不知多少年的树,此时秋意渐浓,山上的树已经纷纷落叶,哗哗的叶声在耳边和着秋风时不时地响着。山路曲折往复,尽管在山里悠悠地走着。偶尔一转弯,眼前豁然开朗,看得见路边往下一片深谷,远处的山上层林尽染,树树秋色,漫山的红色黄色掺杂着已经带了倦意的绿扑到你眼前。

走了没有很高,就从山路上分出一条岔路,我们沿着岔路继续往里走,这里的人就少了。于是就一直走到了翠庐山的山洼里,紫薇观终于到了。

观里的人早已经提前数天准备,所以房间什么的都已经收拾好,进去了就可以住。我先去看了老太妃,她老人家自是十分高兴,而且看着精神很好,哪里有生病的样子?我们就在紫薇观住了下来。

观里的日子过得很慢很平淡,每天很早睁开眼,推开门就听见山里的鸟叽叽喳喳地叫,满山的鸟叫,各种名目的婉转啼鸣,听上去比宫里的雅乐还要热闹,花样也更多。然后师太们就开始洒扫庭除,有一个小尼姑叫妙心的,专门负责在这个时候喂鸽子。紫薇观里是养了一群鸽子的,白的居多,也有几只黑的,每天早上飞出去,中午飞回来,下午又飞出去,晚上又回来。我有时候也帮着喂,这些鸽子不怕人,敢到你手上吃东西,还很有趣。但是既然有了这等好事,其他的鸟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于是也常有几只山里的鸟跟着吃,妙心也并不驱赶,时间长了它们也都大胆了,敢和人亲近。

早上梳洗过之后老太妃就要念经,念完一遍才能吃饭。我于是只得跟着念,振振有词地念完,才能捧起那说起来并不是多么好的饭。尼姑吃的东西也同和尚一样,清淡得很。肉肯定没有,但是尤其让人不能忍受的是没有多少盐,油水也很少放。我因为受不了这味道,便常常偷偷到厨房里去加盐和油。

吃完饭后就是又一次念经,这一次念得时间很长,坐在那蒲团上,面对着大殿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好像中间要换几次经文,但是我全没在意,只看着她们一颗颗数着手上那一圈儿佛珠,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无穷无尽没完没了,那佛珠每天都要被她们摸上这千万次,早都已经摸得油光发亮。

总之念经是主要,其次就是吃饭,吃完再念,念完再吃。(这听上去颇有些像猪,吃了睡,睡了还要吃。不过反正尼姑庵里的日子就是这样,无聊之极。)不过师太们每天都还要打一打太极,就在观里的高台上。打拳的时候,动作依然慢得像梦游一样,不过看着倒十分悠闲自在。我跟着学了一遍,总是学不会,动作做起来难看得很,我有时候跟着她们一起打太极,有时候就坐在高台上,四下里看周围的山色。

后来的几天里总算没有那么多雨,所以时常看得到秋日的高天流云。站在紫薇观的高台上往天上看才是最惬意的事。这里四周空旷一片,头顶上就是一片蓝得透透的天,又高又远,好像是一湾浅蓝浅蓝的湖水。高高的天上有时候万里无云,有时候偶尔挂着几片,就像羽毛一样轻轻地贴在天的蓝脸上,好像风一吹过来它就会溜走似的。实际上它也确实跑得挺快。从天上往下慢慢的挪视线,先是看到七十二峰的峰尖儿,然后是全身。秋天的七十二峰虽不像春夏那么青翠,但是满山的红叶黄叶却像是开满了花,四周泼泼洒洒全都是红叶红满山,满满地围了一圈儿,只感觉那红的黄的绿的油彩整个儿地流到了人眼里。再往下看,山下是树林,不过看起来离得近了,深深浅浅的山沟,沟里流着溪水,再近的地方,就是那条绕着观走的山溪。溪水哗哗直流,因为下过几场秋雨,水流得更急了。跨过溪水有一道窄窄的木桥,桥的那一边就是下山的山路,消失在山的深处。

有时候小尼姑们也会奉了师父的命去后面树林里砍柴拾柴,我跟着去过几次,背上背着一个大箩筐,见到了枯柴干柴就拾起来往后面扔。树林里面一片潮气,地上的土也生潮,还满满一层全是落叶。头些天叶子吸足了雨水,一踩上去就渗出水来,现出一个小坑儿。而这样潮湿的地方枯柴也没有多少,所以通常箩筐里面装不了几根柴就回来了。倒是偶尔能碰到几只松鼠,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地上一窜而过,然后敏捷地沿着树干爬到另一棵大树上,连影子都找不见了。

我主要的活还是去溪边洗洗衣服,其实也没洗多少,大部分都是小衡帮我做了,因为我洗衣服也洗不干净。很多时候没洗完就发现了水里的小鱼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就开始捉鱼逗鱼。我用小石子团起一堵泥坝,把鱼围到里面,它们就出不去了,就只能在里面这个小水洼里游啊游。但是这样的把戏玩得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了,索性划开堤坝,放它们出去。于是又开始看着其他洗衣服的尼姑,或者看着小衡,看她们耐心地洗啊洗,皂角水里的泡泡一颗颗顺着水流滑出去,滑到水流急的地方,或者碰到水中飘过的红的黄的落叶就一下子破了,什么也没有了。

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什么东西都被藏得好好的,外面的一切与这里没有任何关联。那些金陵的日子,那些跟着李承汜下江南,走南诏国的疯狂的经历,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有时候我甚至想那些事情到底有没有发生过?

突然感觉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李承汜,从来没有跟着父皇去南巡,没有到嘉兴,没有偷偷跑出行宫来到嘉兴溜达,没有一时兴起走进了那座烟雨楼,更没有因为抢一个靠窗的座位遇到李承汜,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一切。

但是在这天光云影里面,我却总能想出李承汜的影子来。我站在溪水边发愣的时候,看着那水面,渐渐地恍惚就从水里看见李承汜的脸,看到他那双幽深的眼睛,黑黑亮亮地要把你融化;他那两道眉毛,又浓又密仿佛丛林,对着我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多少时候是展开过的。李承汜和我说话,没有几句,那两道眉毛就会皱起来,皱起来,像两条小黑虫凑到一起,弓起身子,整张脸都严肃起来。他对我就没有多少好脸色,说不上几句就吵,然后对我的所作所为表示不满,对我整天缠着他表示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照顾我的周全。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那些前尘往事就又回来了。算起来,我认识李承汜还是今年的事情,我才认识他不到一年,却觉得已经过了半辈子。

山里的日子这样如水一样的过了一个多月,我终于也有些受不了了,越来越觉得无聊。每天触目所及的那些山清水秀的风光,初来时的那些日子里已经看够了,现在看已没什么感觉。暮鼓晨钟里起了吃,吃了念经,念完再吃,这样的日子多得就好像老太妃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地在手里划过去,却总是能回到你手里,怎么也数不完。山里的日子自有它的节奏和步调,不管外面是个什么世界,它始终慢慢悠悠地过着自己的粗茶淡饭。

这天,观里的师太终于吩咐妙心和另一位尼姑师姐下山采买货物,因为过了这许多时日,观里的布都不够用了。还有各种针线,也都不大全。目前观里能够自给的只有菜,因为辟着一圃菜园,所以一众人等的青菜还能保证供应,但是米啊面啊这些粮食便不能了。所以观里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人把粮食运到山上来。不过因为这一段时间山里雨下得多,路不好走,又加上约定好运米的那商户有事情往北国贩卖去了,所以米迟了十多天都没有来,观里的米便很吃紧。此番下山,买米还是很重要的一件任务。下山的都是小尼姑,每次去的人不同,不过要买的东西没那么多,所以通常用不了多长时间,很快就可以返回去,在天黑以前到山里。

这次好不容易让我赶上了,我当然是不会错过。于是千方百计,求得老太妃答应我下山,只让我跟着妙心两个一起。因为妙心胆子还比较小,而我这些日子的考验下来,结果被证明还是胆子挺大的。例如,林子里那些小尼姑都不敢去的地方我就毫无怯意,愣是在那些不见人烟的地方捡了几根柴回来,让她们大为诧异。所以,我下山其实也没什么问题,除了山路我不大认识之外。不过毕竟还有妙心在,她对这山路还是很熟悉的。

我们一早上就出发,下到山下来,也没用多长时间。山下走了不远就是那镇子,唤作庐阳,庐水从翠庐山发源而出,绕着镇子流过,往下直接汇入长江。在镇子里,妙心领着我上集市逛了一圈,买了些布匹。尼姑们穿的,自然没有什么花色,一律的不是青就是白。米却要到米店里去买,妙心拉着我满大街跑,总算找到了家店。

那老板见我们两个一个尼姑打扮,一个寻常姑娘打扮,都是怯生生初来乍到的样子,便一个劲儿地向我们夸奖他的米有多好。妙心也不大认识米怎样才算好,只是看着颜色还不错,便向那人还价,没想到老板吃定我们,一口咬住不放价。妙心便指着那米,硬是从其中挑出许多毛病来:

“这米大小都不一样……”

“瞧着也太白了些吧?敢是让白膏染过?”

“居然还有残缺的,歪瓜裂枣,太差太差……”

在旁听得我目瞪口呆。然后她就忽然作势要走,拉着我就往一边去。那老板这才松了口,赶紧降了价。我意外地看了这小尼姑一眼,心道这小丫头,人不大,倒是挺会砍价。我对于这个东西向来没有什么感觉,我自小长在那样的环境里,哪里会知道银子的重要,妙心却对这个十分在行,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我们雇人拖着米,又找到地方买了针线,任务算是完成了。这个时候天色还早,于是便向背米的那位大哥商量先等一等到下午再回去。没想到那人说下午还有活要接,说让我们赶早上山。我们其实都很想在山下玩一玩,于是磨破了嘴皮子地劝说。最后那人被我们两个小姑娘磨得实在没法,只得答应,但是却一定要我们加钱,说“要不赔生意”。这一次我们只得妥协,便给那人又加了五两银子。

妙心跟我一边逛,一边抱怨那人太抠:“五两银子哪!天了,还真敢要!五两银子够咱们吃多少天米呢!”并且还进一步由此而生发另一番感慨:“真真是世道大变,人心不古,如今一个小小的脚夫,也敢这么漫天抬价,欺负我们两个小女子!公主,你说这让人可气不可气!”

我只得好声好气地劝劝她,一边想: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五两银子么?其实我哪里知道,五两银子对于一个普通的晋国百姓来说,几乎就是半年的口粮!

不过这脚夫倒也规矩,拿钱办事,收了押金就真的一路随我们走着,不声不响,我们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中午的时候,都觉得有些饿了,于是便在江边找了一家小酒馆,预备随便吃一顿。这酒馆建在驿道旁边,挑一杆旗高高挂起来,上面写了个“酒”字,周遭是低低矮矮几间小草房,来往行人甚多。酒馆虽小,生意也很兴隆,只见门边柳树上系了好几匹马,还有骡子之类。这时节正值深秋,柳树的叶子落了大半,半秃的树枝上只有些稀疏的黄叶子,树下扫起一堆落叶。

我们进酒馆要了座位,脚夫知趣,自行地另找了一座位和其他莽汉同坐,自己要了壶酒就着花生米吃着。我其实很想吃些荤,但是碍着妙心在这里,也不好叫,于是也只得依样点了青菜豆腐。看着那端上来的菜,拿起筷子就没有吃的欲望。心想在山上受够了那没有油盐的东西不说,到了山下也还要粗茶淡饭吃糠咽菜,真是何其苦也!

我正想着,发现旁边的妙心也拿着筷子,愣愣地盯着那菜出神,一双手握着筷子,只是一下一下地敲着那碗,发出“叮叮”清脆的声响,只听得人心里烦闷。我心想,这小尼姑难道也“停杯投箸不能食”?

妙心见我看着她不动,于是回脸来问我:“怎么,怎的不吃?”

我“哦”了一声,拿起筷子,往那菜里挑了挑,只挑了几根白菜叶子,还没挑完,妙心拿着筷子在旁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我问她。

她抬起脸来看看我,又看看那盘子,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说:“没什么,吃饭吃饭。”

我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也是学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她刚刚才夹起一片白菜,这个时候听我这一声叹息,也仿佛打了个哆嗦,到嘴的一片叶子愣是停在那里不进去。

“你又叹个什么劲儿呢?”她放下筷子,颇为警戒地看了我一眼。

我望着那盘菜,无奈:“我吃不下……这菜,看着都想吐,”说罢,很渴望地望向她:“我想吃肉,真的。”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嗫嚅着说:“肉……那怎么行?我可是出家人!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说着,她就两手合十,拼命地祈祷,仿佛说了那个“肉”字于她而言就是很大的罪过似的,要努力地求得佛陀的宽恕。

“哎,真的,我吃了这一个月的素斋,都快把肠子吃成青的了!你怎的能受得了,吃了这十几年?”

她小心地看看我,一边还合着两只手,一边低头说:“也……也没十几年,我是三年前才落的发……”

“是么?那你更不容易了呀!你才戒了三年哪,一定还记得肉味!”

妙心听了,像被烫了似的一阵哆嗦,慌慌张张地道:“阿弥陀佛,公主,你莫再说那个字了!真是罪过!那都是红尘外的事了,我……我早都忘了!”

“人家孔夫子说‘三月不知肉味’,你是‘三年不知肉味’,哈哈,你岂不是比孔夫子还要厉害!”我乐道。

妙心闭了眼,复又睁开,合着的两手忽然张开了,她愣愣的望着那青菜,咽了口唾沫。

“你也吃不下吧?要不然刚才看你唉声叹气的,定然是也受够了吧?不如咱们点个荤菜,今天打打牙祭?”

她像听到什么耸人听闻一样,看我一眼:“这……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反正就这一次,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没其他人知道,放心,你的师父们管保不会知道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