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千言万语,有再深的旧情要叙,现在都不是时机。
他胡乱抹了把脸,把头扭开,强迫自己收敛情绪。
“等会说,你先进去。”
没办法,庄殊绝也只能点头:“你别进来听了。”
他才刚知道真相,尚无法消化那些残酷的事实,今天的节目,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让他联想到她当时的处境。
对他而言是种莫大的折磨。
沈锡舟颔首:“去吧。”
庄殊绝有再多的不放心,也只能先重返录制厅。
拐角处最后一眼,她看到他埋着头枯坐,手肘搭在膝盖上,手指无力地垂落。
几名激动的观众已被礼貌劝离现场,现场基本恢复了秩序。
谁也瞧不出主持人才刚刚经历一场情感动荡,意志力溃败又重组。
稍作修整,录制继续,在开机的最后时刻,庄殊绝看到沈锡舟又回到了观众席。
除了鼻尖和眼眶微红,他看起来亦是一切正常,冲她微微一笑,给她打气似的。
尽管接下去的内容,会令他锥心刺骨,但他迫切地想要靠近她、了解他错失的这些年。
当然也包括,品尝她曾经的痛苦。
庄殊绝冲孔翰学微微点头,接回方才的话题:“好的,我们已经了解了你不回归原生家庭的理由,那么请问,你为什么要拉黑他们呢?是什么心态,或者什么原因,你才会做得这么绝?”
孔翰学沉默了很久,演播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其实我最初,也想过要保持联系,偶尔回去看看。”他开口,声音有一丝颤抖,“但每次见到他们,他们不断述说找我的艰辛,迫切想要我融入他们、要我回家,甚至,也许这个词不那么恰当,但对我来说,就是道德绑架,在我面前说我养父母不好的话,一旦我表现出抗拒,就会哭,就会闹,甚至威胁我要把我养父母告上法庭,我压力真的太大了。”
大屏幕适时播放了一段相关视频底下的评论,路人纷纷表达看法:“嫌贫爱富”“认贼作父”“要是我,就算爬也要爬回亲生父母身边”。
庄殊绝观察着孔翰学的表情:“类似的言论,你看到过吗?”
“习以为常。”孔翰学苦笑,“我有一段时间,像有瘾一样,不停刷社交平台的相关视频下看评论。”
“这些言论对你造成了什么影响?”庄殊绝追问。
“心悸、失眠,和我相恋3年的女友分手。”孔翰学的声音低沉,“数不胜数。”
庄殊绝又问:“对你和你现在的家庭,有影响吗?”
“说实话,有的。彼此之间多了防备和隔阂,我们都在尽量避免谈论这个话题。”
大屏幕适时播放一段准备好的VCR,画面中是几位心理学家的访谈剪辑:
“强迫被拐儿童在两个家庭间做出选择,会造成二次伤害……”
“社会舆论的压力可能比拐卖的事实本身更具伤害性……”
庄殊绝转向观众:“为了更全面地探讨这个问题,我们现场来了一位心理专家,王齐博教授,他为许多寻亲家庭和被拐儿童做过无偿的心理疏导。有请。”
“王教授您好。”握手过后,庄殊绝提出疑问,“从专业角度看,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被拐儿童的选择?”
王齐博推了推眼镜:“据统计,在成功寻子的案例中,几乎,几乎是所有的被拐儿童,最终的选择,都是经济条件更好的一边。这不是道德问题,而是残酷的现实。”
“我们首先要明白,这些孩子,当然,前提条件是没有经受虐待、正常长大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已经形成了完整的社会关系和情感依恋,突然要求他们转移,是违背人性的。根据我的经验,即便碰到原生家庭条件更好的情况,他们的第一反应,也都是要留在熟悉的家人身边,这是人的本能,保护自己已经建立的情感联系。”
“说白了,你想要一个人离开他熟悉的环境,离开他的舒适区,必然要有别的东西作为弥补,这也就是为什么,条件好的家庭,孩子愿意回归的概率更大。”
王齐博最后说:
“我碰到过很多的寻亲家庭,唯一的诉求,只是确认孩子还平安活着。真的非常痛心。”
“但我也真的建议想要孩子回归的家庭,虽然很难,但找孩子的同时,尽量经营好你们的家,不论是经济条件,还是家人之间的关系,找到孩子,也不要操之过急,否则很容易把ta越推越远。”
不同于大部分的寻亲主题的节目,这一期《头条当事人》聚焦的是被拐儿童的处境和想法,以及他们的选择背后涉及的人伦。
“我们的节目已经临近尾声,这一次选择从被拐儿童的角度出发,并不是为了争辩对错。因为不论是被拐儿童,还是寻亲家庭,都是受害者,不论他们的选择,是否就是我们心目中的正确答案,他们都是悲剧的体现,不是他们被二次伤害的理由。与其质问受害者,我们更应该呼吁更完善的法律,更包容的社会,也衷心期盼着,这样的悲剧不要再发生,祝愿每一个寻亲家庭都能够得偿所愿。”
“最后,我们的心愿是,愿天下无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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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录制完毕,现场的观众陆续离场,庄殊绝和导播组确认过一切无虞,现在只等着片子剪辑完毕,送往审核组和台长手里。
“立意是好的,出发点也没问题。”上司看了全场,“但难免有‘金钱至上论’、为“认贼作父”的被拐儿童和买家开脱的风险,咱们台一向求稳,不一定给过。”
这些庄殊绝不想管。
她已经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想做的,剩下的,就看天意吧。
反正她没什么可后悔的了。
她去了后台和孔翰学道别。
直面现实、剖析内心过后,孔翰学也显得很疲惫,坐在休息区发呆,见她前来,问她:“所以,你那时候,为什么选择了条件不好的原生家庭?”
庄殊绝很诚实地说:“因为是我养父母先不要我的。”
孔翰学半是同情,半是释然从同类口中听到和自己一样的选择,他的心理负担一下子减轻不少。
“但我想告诉你。”庄殊绝说,“我现在很感谢他们不要我,我才能够被逼着回到我真正的家,虽然那个磨合的过程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