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1)

明瑜记得从前就是在老太太这六十大寿后,母亲就会张罗给父亲纳妾了。心中有些不安,恨不得把父母就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早一刻有孕了才好,偏偏自己一个小女孩家又不好掺和这些,也只能暗自心急。这日午后无事,和春鸢乔琴一道带了小丫头在楼下临水的阁子里做针黹活,听她们低声说着闲话,耳边不时听到几声清脆鸟鸣,本该是个闲适的午后,只自己心里却始终有些浮躁不定。手上拿了一面圆绷子在绣早半个月前便开始的猫扑彩蝶,那猫眼的挑丝,返工了好几次却仍不满意,惹得春鸢不解地看了她好几次,终是忍不住劝道:“姑娘若是手不顺,先歇了片刻,回来不定就又好了。”

明瑜笑了下,丢下手上的绷子和针线,正要起身,突然想到杜若秋正是个女红好手。自己隐约记得前世她成了父亲的妾后,父亲对她也并无多少宠爱,且她自己瞧着也是终日郁郁寡欢,并没想争宠的样子。如今既这样了,何不先探下她的口风再做定夺?想妥了,便又拿回了自己方才丢下的那绣绷子,往绣房里去,身边只带了春鸢。

杜若秋自被送进了阮家,江氏既未让她近身服侍,也没派去做什么粗活,见她针线好,一直放在绣房里,不过是给府中的下人们做四季衣衫而已。

杜若秋正埋头在做手上的一件青布袍子,忽听边上众多嫂子在叫“大姑娘”,抬头看去,见是府上的大小姐明瑜过来了,急忙跟着人站了起来。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不想她却直直到了自己跟前站定看了过来,便有些不安地把手上的那件袍子往身后掖了下。

明瑜注意到了她这动作,却当没看见,只是顺手撩了那衣角,看了一眼,笑道:“我听说你针线功夫好。这针脚果然细密齐整。我绣的这猫眼,几回都觉着不满意,你帮我瞧下。”

杜若秋这才松了口气,急忙把手上的袍子胡乱卷了下,塞进脚边的一个衣物篓里,接了明瑜的绣绷子,略微端详了下,道:“我用滚针试试。”

那滚针以针针逼紧而绣,后针插入前针中部偏前些,将针脚藏于线下,第三针接第一针针尾偏前,适宜绣走兽飞禽的须眉发眼等处。明瑜从前也跟绣娘学过。此时见她飞针走线起来,针法比自己不知道灵活了多少。没片刻便已是好了。

明瑜赞道:“果然好针法。我那里还有个绣样,不如劳烦你一道跟去看看?”

杜若秋急忙应了,跟着明瑜一道往漪绿楼去。到了园子口的海棠丛前,明瑜示意春鸢停下,自己往边上甬道尽头的亭子过去,杜若秋虽有些不解,只也跟了过去。

“杜家姐姐,你也过来坐。”

明瑜坐在了个鼓墩上,侧头看着她,笑道。

杜若秋大是意外,急忙摇头:“大姑娘折杀我了,叫我名便是,怎敢当姐姐之称……”

前世自己母亲的尸身最后还是杜秀才和匠人顾选给收的,且杜若秋最后也陪了母亲自尽,明瑜记念这情分,心中对杜若秋也是存了几分亲切,笑了下道:“我见了你亲切,叫一声姐姐也无妨。”

杜若秋心中极是不解。她入了荣荫堂半年多,和这大姑娘统共不过只打了几回照面,从前也未觉她如何留心自己,怎地突然说见了她亲切?

第八章

“对了,你方才手上那衣衫,我瞧着比边上大嫂们做得格外精致些,可是要特特做给谁的?”

明瑜话问完了,却细细留心她的神色。果然见她脸色微变,心中已是大概有数了。

杜若秋比明瑜大了整六,只不知为何,站在这不过十岁的阮家大姑娘面前,总觉得她便似比自己还要老到,一双眼虽也温温润润,却透出了丝说不出的味道,竟不敢与她对视,低了头讷讷说不出话来。

阮家虽不像官道上的人家那样有诸多规矩,家主对下人也一向宽待,只私相授受的事却也不容许的。方才那件衣衫,明瑜虽只随手撩了下,只也瞧了出来那样式,必定是做给年轻男子穿的,这杜若秋家中又不曾听说有兄弟。

“你爹在我家从珍馆编书,可是做给你爹的吧?”

明瑜又道。

杜若秋正有些慌张,被这话点醒,忙不迭点头。

明瑜笑了下,见她立着脸微微发红,知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便道:“你爹送了你进我家,我娘又留下你。你若是聪明的,想必也知道个中缘由了吧?这可真当是美事呢,多少人眼巴巴地盼都盼不来。”

杜若秋刚刚脸上起了的红晕一下退散了去,脸色有些发白,眼睛直直地盯着明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不晓得你自个是什么心思……”明瑜作未见,笑着又似随口道。

“我娘生病,家中值钱的都变卖了抓药。待她过世,我爹变卖了家中两间草屋才把她下葬,还欠了债。亲眷避之不及,若不是阮老爷收容了我父女二人,我如今不定流落到哪里去了。太太如今看得起我,那就是抬举我了,我哪里还会有什么自个的心思。”

杜若秋两只手攥得紧紧,半晌才这般低声说道。

“我那里正好还缺个人,你针线好,要是把你要了过来到我那里去,你去不去?”

明瑜闲闲说道。她已瞧出来几分了,这杜若秋十之七八已是有意中之人,所以并无飞上高枝的念头。其实便是她存了想做自己父亲妾室的心思,明瑜也定会想法子不让事成。如此则最好了,两相欢喜。果然那杜若秋闻言,眼睛一亮,猛地抬头看着明瑜,嘴巴略微张了下,神色间微微带出了喜色。她若是被阮家大姑娘看中,到她园子里去了,哪里会有把女儿身边的丫头要过来当父亲妾室的理?

“你要是不愿,那就算了……”

明瑜站了起来,拂了下裙角,作势欲走。

“我愿意,愿意。”杜若秋急忙扯住她衣角,已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的恩德,我做牛做马也一定回报。”

明瑜这才笑着叫她起来,点头道:“你放心,到了我那里,以后我自会替你做主。”

她两个在这里说话,正此时江氏从随禧园里问了老太太的安,被容妈妈送了出来。

江氏见容妈妈挤眉弄眼,知道她有话要说,出了园子门叫谷香几个停下,自己和容妈妈又走了几步,容妈妈回头,见左右并无随禧园里的丫头了,这才压低声道:“太太,好叫你晓得。昨日老太太叫了她跟前的冬梅过去,两人关在屋里。我在门外仔细听了下,隐约仿佛听见提到了老爷,又什么‘好生伺候’,冬梅那蹄子出来时,我瞧她满脸都飞了桃花。”

江氏心里一个咯噔,晓得老太太身子刚好了些,便终是熬不住要往自己屋里塞人了,压住心烦意乱,嗯了一声,随手褪下个腕上的缠金丝镯子递过去,容妈妈推拒了几下,便接了过来,千恩万谢地笑眯眯去了。

江氏一路揣着心思回了自己屋子,却听雪南说大姑娘过来有片刻了。收拾好心情,抬头见明瑜已是掀了帘子迎了出来。江氏牵住她手一同进去,问了几句话,明瑜便道:“娘,女儿过来是想要个人到我那里去。”

江氏笑道:“你看中谁?”

“便是那绣房里的杜若秋,”明瑜话说完,见江氏果然一怔,装作没见到,继续道,“娘平日不是叫我要多习女红吗,我听说杜若秋的娘从前是外面绣坊里一等一的好手,只是后来眼睛坏了,这才没了生计。我今日见了,她的针法不比从前娘请来的教习娘子差,女儿心中很是喜欢,这才想把她要了过来,往后带我园子里的一班子丫头们。”

江氏犹豫了下,半晌说不出话来。若是寻常的人,十个她也应了。只是这杜若秋却是她看了许久方相中的,这节骨眼上,若是被女儿要去了……

“娘莫非也看中了她?娘就莫和女儿争了,让给女儿就是。”

明瑜装作不晓得,扯住江氏的手,扭了下身子撒娇,连自己都觉着有些恶寒。

江氏沉吟了下,心中突然另外有了个计较,笑道:“也好。哪有爹娘跟女儿争的道理。你既看中了她,那也是她的造化,叫她往后到你院子里就是。”

明瑜本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没想到江氏这么痛快就应了,倒也是意外,当下谢过了。起身要走时,又忍不住伸手圈住江氏的腰身,仰头笑道:“娘,我那梦一定灵验,弟弟如今不定就已经在娘肚子里了呢。”

江氏心中虽被方才那消息弄得有些愁烦,只见女儿这般贴心,也是感动,抚了下她额发笑了起来,“好,好,娘就信你的吉利梦。”

***

阮洪天这日在外应酬回来,比平日要早了些,还只是戌时中。江氏闻见他一身酒气,推去沐浴。待更衣后,一抬眼见妻子鸦鬓黛眉,樱唇微点,灯火下照得娇媚动人,借了酒意顺手一揽,便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往床榻上去。

若是平时这个时辰,江氏必定会嫌早,要推三阻四,今日却不似往常,只不过略微嗔了句便顺了他。

她早几年有一回随了阮洪天外出停留之时,看到个庵,便顺脚进去捐了香火许愿求子。里面的姑子偷偷给了个秘方,江氏回来研读,才发现竟是关于女子玄圃之处的保养之法,教得都是些叫皮肤悦泽、姿如处子的秘方。江氏初时大窘,本是想悄悄销毁了的,只女人家终究是敌不过好奇之心,偷偷照着习补,几年下来,倒也确实觉着有些效用。如今衬着张雨润桃花面与那柔若无骨身,加上又刻意迎合,阮洪天只觉销魂蚀骨,一番折腾,待尽兴静了下来,却觉肩膀一阵凉意,低头看去,这才见她竟靠着自己在默默垂泪,急忙翻身抱住了问缘由。江氏起先不说,见他问得有些发狠了,这才闷闷道:“娘虽还没提,只我也瞧出来了,她大约想把她身边伺候了多年的冬梅开了脸给你做妾,好开枝散叶。我自然没话说的,只是一想到往后你也会这般抱别的女子,我心里就难过……”

话说着,又是一串眼泪滚了下来,衬着方才浓情过后脸颊上未消的红晕,别样一番凄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