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瑜笑得伏在江夔身边直叫哎哟,好容易止住了笑,想到了个严重的问题:“安老大人晓得后,必定气得七窍生烟,外祖你就不怕他过来寻你算账?”
“我这局乱棋,就算拿给粗通棋理的人看,也会晓得是个无解之局。偏生那安老儿自负之极,又是个死钻牛角尖的性子,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来这一出,所以我这乱棋就是为他量身定做。我就是那稳坐钓鱼台的姜太公,他就是那自愿要咬钩的鱼,又能奈我何?”
江夔得意洋洋,眉飞色舞。
明瑜摇了摇头,笑叹道:“话虽这般说,只这东西是他心头之爱,外祖这般骗了过来,终归有些不厚道。”
江夔拿起那竹根雕壶赏玩片刻,这才笑嘻嘻道:“傻丫头,你外祖又岂是贪图小利之人?不过是看他不惯,捉弄下他罢了。我倒还真盼他过来问罪,再叫他解个棋局。这回不是蒙他的乱棋,而是你外祖我刚刚苦心推摆出来的一个新局。与他斗斗嘴,下下棋,灌他几口我自个蒸出的老烧酒,再把这壶还给他,末了怕是赶他,他都舍不得走呢。”话说着,忽然像是又想起什么,急忙转口道,“对了瑜丫头,方才我本还想借你让我这张老脸再增点光,叫这京中过来的后生也见识下我江家女儿的眼力,不想你倒拆了我的台。回去了就赶紧把那管家的事给抛了,我可不愿我这乖外孙女往后变得只晓得油盐酱醋斤两算盘,那岂不是太过无趣?”
明瑜上前从他手上拿过根雕壶,连那小几一道搬到了一边,这才笑道:“方才那谢公子在一边,我一时拘束,竟然就想不起来了,过后心里可都还明镜似的。外祖若不放心,再一一考问我便是。只今日不行,定要等你养好了伤,我才让你考。”
江夔昨夜伤口疼痛没怎么睡,今日一个半早又在亢奋中过去,如今走了谢醉桥,方才喝下去的那药令渐渐发了出来,倒也确实觉着有些疲累了,便嗯了一声,春鸢急忙上前,与明瑜一道扶着他慢慢躺了下去,盖好衾被,见他渐渐有些阖上眼睛,两人这才轻手轻脚地出来关了门。
柳胜河正在外面廊子上等着。见明瑜出来,急忙上前问道:“前日出来时,跟太太说是看过老太爷就回的。姑娘几时回?”
明瑜压低了声道:“外祖受了伤,我先不回。怕我娘等得心焦,大管家可带人先回去,禀了我母亲。”
柳胜河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既这样,我就先回去了,留几个人在此供姑娘使唤。好在路也不远,明日再来看姑娘和老太爷。”
“大管家,我外祖的伤,禀我娘时说得轻些才好,要不我怕她过于担忧。”
柳胜河转身待要走,明瑜急忙又吩咐道。
“姑娘放心,便是姑娘不说,我也晓得分寸。”
柳胜河笑道。
***
谢醉桥与几个随从都是精于骑术的,一路纵马飞奔,不过大半日功夫就赶回了江州南门,此时天色刚擦黑,入了知州府宅,见过叔叔谢如春和婶子谢夫人,道了几句江夔的事,只隐去了阮家大小姐,只说是凑巧,谢氏夫妇二人都是连呼万幸,嗟叹不已。见谢醉桥一身寒气,急忙叫回院里用饭歇息。
谢醉桥自几个月前扶了亡母灵柩到此落葬祖坟后,与妹妹谢静竹和表妹裴文莹就一直暂住在叔父的这知州府宅中。知州府宅是官署,供家眷居住的后宅并不大。不过三进的院里,住了他夫妻二人,两个妾,堂弟谢翼麟,堂妹谢铭柔,庶出的一子一女,外加些下人,本就不宽敞,如今又多了三人。原来他每日忙碌,也没空去想。如今渐渐空闲下来,想着要守孝赋闲二十七个月,自己不能再回侍卫营。在此地若是长住,总挤在叔父家中也不是长久之计,妹妹住何处再议,自己完全可以另找个房子搬出去,这样进出也方便些。只是晓得自己现在若提,叔父婶母二人必定不会同意,索性先瞒下来,等事情都妥当了再去禀告。
谢醉桥打定主意,往自己住所去的脚步便也轻快了不少。忽然听见身后谢夫人又在叫,回头看去,见她追了上来,手上递了封信,笑道:“瞧我这记性。昨日邮驿过来的公文里有你的一封信,我怕小厮们粗心弄丢,特意收着,方才忘了递给你。”
谢醉桥接了信道谢,回了屋子到灯下一看,见封上大字铁画银钩,墨迹酣畅淋漓,虽并未署名,却也一下就认了出来。拆开取出信瓤飞快看了一遍,微微沉思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收了信便往谢静竹的屋子方向去。
第二十章
谢静竹与裴文莹一道住在谢铭柔院中特意收拾出来的一间大屋内,格局开阔。靠墙一架黑漆嵌螺钿山水花卉纹书架,边上一座梨木侍女观宝图插屏,墙角立了个斗彩花蝶宝瓶,布置雅致。看得出来,谢夫人对这两个京中来的侄女很是用心照应。因了时辰还早,谢铭柔没回房,三姐妹正在灯下一处坐着,裴文莹看书,谢铭柔与谢静竹在斗大小牌。听自己的丫头元蝶说谢醉桥过来了,急忙叫请进来。
“哥哥来得正好。听说你前两日去孟城看了阮家姐姐的外祖?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正好在家要闷死了。”
谢铭柔迎了上去,笑嘻嘻说道。
谢醉桥哑然失笑,道:“新鲜事倒没有,只不过刚收到京中递来的信。”又看向已经放下书的裴文莹,“文莹,是你哥哥写来的,叫我问你们几个的安。”
“泰之表哥!”
谢静竹嚷了起来。
裴文莹翘了下嘴角,笑道:“他不是最忙吗,我前次与静竹随表哥你离京之时,他都没来得及过来送我们。如今又写信过来问我们的安做什么,我才不稀罕!”
谢醉桥呵呵一笑:“小丫头片子,小心我把你的话告诉他,他过来了要扯你腮帮子。”
“哥哥也要过来?”
裴文莹这回显得有些惊喜,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是,不过不是现在,年后再几个月吧,还未定。他叫我问下你,说既在这里过年,若缺什么说一声,他会派人给你送来。”
“不缺什么,只多了个人。要是哥哥能帮我把丁嬷嬷接回去,那我才记他人情。”
裴文莹仿佛有些失望,又靠回那张卷草纹藤心罗汉床上,懒洋洋道。
她此话一出,谢静竹和谢铭柔二人都是偷偷笑了起来。原来那丁嬷嬷甚是严厉,极讲规矩,偏谢夫人看中,奉为上宾,托她顺道也好生管教自家的女儿和侄女。谢静竹倒罢了,谢铭柔平日本就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暗地里早叫苦连天,巴不得这嬷嬷早些回去才好。听裴文莹道出了自己的心声,自然乐了,眨了下眼睛,道:“文莹的哥哥我没见过,只从前偶尔听我娘提起。说自小就得万岁爷的缘,被选入宫中与太子皇子们一道在上书房念书,万岁爷还曾亲自教他骑马射箭,比哥哥你才不过大两岁,如今就已是御前侍卫统领。我早就想见了。巴不得这位哥哥早些来,好叫我亲眼看下到底是什么样子。对了文莹,你哥哥既比我堂哥还大两岁,想来你早该有嫂子了,怎从未听你提过?”
裴文莹哦了一声,道:“去年底我祖母和我娘被太后召入宫,说皇上保媒,把京畿总督龚海家的小姐指给我哥哥。本定了今年三月就成婚的,不想那龚小姐竟突然得病去了,这才被耽误了。”
谢铭柔啊了一声,连呼可惜。八卦天性发作,又追问不停。
谢醉桥摸了下自己下巴,丢下几个女孩,自己到书架前望着摆放在上的那座沙钟。恰此时,琉璃罩里的沙漏尽,正戌时到了,小门弹开,走出打鼓木人击鼓报时。
谢醉桥仔细端详片刻,回头咳嗽了一声,打断身后几个女孩的叙话,问道:“这沙钟前次听你们说是从荣荫堂阮家抱过来的。可晓得出自何人之手?”
谢铭柔看了一眼,得意洋洋道:“堂哥你莫不是也想要一个?若真想要,我去问问阮家姐姐,她想必知道,叫那人再做一个便是。”
谢醉桥摇头笑道:“我要这东西做什么,不过是好奇那做东西的人。我晓得了,不用你问。你们几个早些自己歇了,免得又被丁嬷嬷敲打,我先走了。”谢铭柔三人急忙送他到门口。
谢醉桥刚回自己跨院,迎面就见丫头玉簪在门口张望,见自己过来了,脸上露出了梨涡笑,轻声埋怨道:“怎的连饭都不吃空着肚子就走了?幸好我一直叫人热着,这就给你送过来。”
玉簪从前是谢醉桥亡母身边的大丫头,比他还大两岁,因为为人稳重,两年前就被派到了他身边伺候,一直十分用心。这次扶灵南下,他本也没想着带她过来,只她自个求了要跟过来,说好照顾公子和姑娘。谢醉桥晓得她细心,加上也用惯了她,从前平日里大到银钱往来,小到荷包衣巾都是她整饬的,乍少了也确实不惯,便叫跟了过来。此刻脑中还在想着刚才那机关,随口应了声。玉簪急忙出去端饭。片刻便与个小丫头提了食盒过来,动作麻利地摆了起来。
谢醉桥闻到饭菜香,这才觉着饥肠辘辘,风卷残云般等有了饱意,道:“出来时我叫你收拾了伤药过来,可带了?”
“带了。”
“嗯,给我单独包出来。”谢醉桥放下碗,说道。
“行,”玉簪应得爽利。
“对了,我记着静竹那里有护冻的玉福膏,你去要一盒过来,放一起包起来。”
玉簪略微一怔,试探着问道:“不晓得送去给谁用的?”
谢醉桥不语,只是望着她微微笑了下。玉簪立刻笑应道:“是,这就去管姑娘要。”
待屋子里人都走空,谢醉桥坐灯下把那信拿出来又迅速看了遍,烛火投照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