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他的挫败和摇坠的权势,绝不是为害他至此的昭贵妃,他的母亲。
阿枭伸手揩去他的眼泪,动作太轻,不仅没把眼泪带走,还把他的眼前弄得更模糊了。
他以为阿枭把他的眼睛擦花了,竟看见空旷的宫院里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脚步四平八稳,肩正身直,即使只有背光的剪影,他也认得出来,那是他的父皇。
“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要相信陛下。”
仲元公公的话回到他的耳畔,原来不是安慰,父皇真的没有怪罪他。
他赶紧走上前去迎接,阿枭在后头跟着,手上还挂着他未干的泪珠。
“儿臣参加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并没有说话,从他身旁走过,坐到高高的主位上,“棠儿不必多礼,今夜是父亲与儿子来闲聊,不是皇帝与臣子。”
“儿臣有罪,未能发现母妃之过,未能劝阻母妃”
“罢了。朕也不是全无错处,朕曾许诺你母妃一心一意,可身为皇帝身不由己……唉,终是朕没有做到。”皇帝打断了陆棠鸢的认罪,手背搭在额头上,仰头靠着,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但她不该私炼上弦丹,若非如此,左不过是将她禁足露华宫,哪会落到如此结局。”
“棠儿,你可懂得父皇的苦衷?”
陆棠鸢手心一紧,没了起身的力气,是他求昭贵妃炼制上弦丹的,是他害死了母妃?
父皇所言,明显仍对母妃有情,假如没有上弦丹,为了皇家的体面,父皇大抵只会废除母妃的封号和位分,禁足露华宫。
他这一双手上死过无数人了,好人坏人皆有之,可昭贵妃无论是善恶,终归是他的母亲,他无法云淡风轻,也只能咬着牙硬撑,“儿臣懂得,父皇是一国之君,有许多考量。”
“她为什么非要碰上弦丹呢。”皇帝喃喃自语,言语之间透露出的疲态,不比陆棠鸢少,“哪怕她腹中之子并非龙种,朕也愿意护她一次,却偏偏……”
皇帝一次次强调着,昭贵妃是因上弦丹而死,就像是在陆棠鸢心口钉了一把钝锥,一次一敲,一敲一深入,明明整颗心脏都流血胀痛,却因为这一把钝锥卡着,闷着,窒息一般哭叫不得。
“棠儿,大祭司被一同治罪,怕是会有更多人质疑当年天象之解。”皇帝放下手背,慢慢回身端坐,俯视着伏地不起的陆棠鸢,和紧紧跟随的阿枭,“无论有没有当初的天象,棠儿都是朕最看好的孩子,从前朕为你与她挡了许多大臣们的上奏,那时你战功赫赫,她也身无错处,朕挡得住。”
“如今局势,父皇有心无力啊……”
“儿臣明白,是儿臣做得不好,没能让众臣信服。”
“棠儿,事虽如此,但朕心中能继承大统的人选,唯有你,你断断不能再出纰漏。”
陆棠鸢刚想一口答应下来,父皇就问出了叫他回答不了的问题。
“可你与傅枭,究竟是何情谊?”
他把头伏得更低,“儿臣只是感念傅老将军救命之恩,想将恩人之子照顾好,一时失了分寸,叫宫内传出流言来,是儿臣有罪。”
“可是棠儿。”皇帝高坐在昏暗的宫殿,像夜里的远山,看不清面目,只觉得压迫,“你自小就厌恶旁人近你身,连婴孩时的乳母都不例外,朕进门之前,傅枭可是在为你拭泪?”
父皇看见了。
陆棠鸢自己也未曾意识到,他竟对阿枭如此不设防,倒不是他真的被冲昏了脑子,对一个傻子生出情爱来,只是他从本心里认可了阿枭无条件的忠诚,将阿枭当做了自己最后的底牌。
陆棠鸢:“是儿臣失态了。”
“棠儿,你何苦在父皇面前端出这样一副样子来,抛开一切,朕是你的父亲呐。”皇帝走下台阶,眉目破开阴影逐渐清晰起来,他俯身托起陆棠鸢的双臂,“起来吧,你与他究竟是何情意,父皇不会追究,即便你真喜欢男儿,收几个男妾也无妨,父皇知道的,情爱之事非自身可控,你不必矫枉过正,将自己逼得太过。”
“父皇……”陆棠鸢内心的渴望突然落到了实处,无论外界与天象如何将他裹挟,父皇都还是那个认可与支持他的人。
看着眼前疲惫的父皇,他无数次怨念,母妃为何要那么糊涂。即便父皇同仲元公公有什么,只不过就是多了一位“妃嫔”,身为后妃去奢求皇帝的一心一意,除了伤心还能得到什么?
皇帝也免了阿枭的礼,拉着陆棠鸢一齐侧坐。“父皇老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朕自然是相信棠儿的,可天下不是朕一人的天下,是万千百姓的天下,众臣的悠悠之口朕堵不住。”皇帝摇摇头,“此后你无天象可依,同苏家小姐结亲便是你新的倚仗,既破了断袖不能延续子嗣的谣言,也有了苏家助力。”
不等陆棠鸢争辩,皇帝转身拍在陆棠鸢肩上,“这是朕能为你找到的最好后路,你是皇子,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忘了江山社稷。”
“这一个月你就在自己宫殿里歇歇吧,等你母妃的事情平息,朕就为你与苏家小姐赐婚。”皇帝从腰间抽出一副地图,“这是北疆毒瘴的规避路线,待你完婚,携大崇将士将北疆攻下,这朝廷上便再没有人可质疑你了。”
“你一定不会让父皇失望吧,棠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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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西 图 澜 娅 变故
三月斗兽如期开赛,九皇子禁足宫中未能参赛,夺魁的却不是众望所归的二皇子。
一直名不见经传的十一皇子打败二皇子,一时间,众臣的视线中多了这一位“十一殿下”。
四月初春,昭贵妃薨逝,皇帝下令秘不发丧,对外称皇帝慈悲心肠,恕昭贵妃诞下皇嗣后行刑,而昭贵妃的尸骨早已被皇帝埋入露华宫的地砖之下,死生困于此。
五月入夏,九皇子禁足已解,特许出宫建府,皇帝拟旨为其与苏小姐赐婚。
是日,九王府张灯结彩,红纱幔覆盖每一层瓦片,连柴房都挂着大红灯笼,灯笼上镶嵌金丝珠玉,比寻常人家头上的珠饰还要贵重。
贺礼一箱箱抬进,恭贺着明日的大婚喜宴,无论真诚还是虚伪,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脸。
只一人除外。
阿枭手里攥着一片梭形的碎瓷片,来自他刚刚摔碎的青瓷瓶。
瓷片碎裂的边际凹凸粗糙,割进他的血肉里,被他举到脖颈近前,马上就要割破脖颈脆弱的皮肤。
“殿下,你明明说要带我去征战北疆,要我们一起建功立业,到时候就没有人会看不惯我们,你就会和我结亲了!”他泪眼模糊,嘴角却带着些笑,这些日子他学会了太多,他的情绪不再只有开心和伤心,如今啊,连苦笑都学会了。
他摇头笑着,比哭还苦得多,“现在你是在和谁结亲呢?他们都告诉我了,外面要办的就是你们这里的结亲礼,你又骗我了,你要同别人成亲了。”
阿枭年岁还小,脸上还有些没长开的少年模样,哭起来鹿眼似的,鼻尖眼尾都红着,瘪起嘴的时候,脸颊堆起一点点肉,十分惹人怜。
可惹他不到陆棠鸢的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