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已到最后的尾巴。
御花园里有些只能赏个一季的花得被挖出去,再填应季的花回来。
丞相路过一地散落的凋零花瓣,从忙碌的宫人堆里穿过,终于瞧见上火不上朝的皇帝。
皇帝靠在美人椅上晃晃悠悠,随口吃掉一块宫女递到他唇边的糕点。
那天被皇帝拉进殿去的黄衣服小倌今日照旧穿着黄衣裳,坐在皇帝对面弹琴,弹了曲《定风波》。
皇帝满意地鼓掌,称赞之意溢于言表。
从丞相的角度刚巧能看着他带着笑意的眼眉,又见他开口,和小倌聊了什么,片刻后被逗得大笑起来。
丞相在远处看着,心里也十分欣慰。
自己的人丰富了皇帝的业余生活,着实觉得面上有光,同黄衣小倌与有荣焉。
他抿唇笑了笑,身子却在不防备时突然被大力一扯,拉进了假山背后。
大太监抹了抹头上不存在的汗,小声道:“大人怎生过来了?”
丞相道:“来瞧瞧陛下身子,朝中大臣都担心得很。”
他又面不改色,扯了个谎。
大太监干笑了两声,道:“大人,陛下的身子没甚问题,但需得慢慢调理。”
他抹了把汗,道:“咱家也不是一点不晓事的人,但从小把陛下照料大,看到他如今为朝政呕心沥血的模样到底心疼,依咱看,凡事还是劳逸结合,这天下大事全堆在陛下一人头上,任是伏羲再世也得累死哟。”
丞相微微笑了笑,道:“您说得是。”
他在袖子里掏了掏,脑子却想着别的事,有一瞬间居然茫然到忘记自己要做什么,片刻后反应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个银锭塞进大太监的袖里。
“陛下便劳烦您照顾。”
大太监眯着眼笑:“那可是咱家的分内事。”
丞相颔首,道了声告辞。
他依旧沿着进御花园的原路走出去,步履沉稳且仪态优雅。
只是面上很快失了神情,嘴唇抿成一条薄薄的直线。
身后所过,蓝绣靴踩乱一地春泥。
当晚皇帝便没来。
丞相坐在石凳上喝茶,夜间有些冷意,他却不知不觉,伏了脑袋在石桌上。
居然就睡着了。
梦见年少时被父亲推举去小皇帝那里,做了人五年伴读。太傅讲学时,他便跪坐在当年的小太子身后,偶尔抄五经抄得手酸,抬起头,便瞧见小太子挺得笔直的脊背和在日光里边缘映着光的琉璃冕。
那时候同窗的还有三皇子,太师家长子和一堆朝廷三品以上官员的儿子亲戚,其中三皇子同谢锦官关系最好。
大概是因为小太子平素总是板着一张四平八稳的脸,沉默得像个哑巴,少年人中讲的笑话到他这里连挑个眉毛都欠奉,大家同他讲话时总生出一种欠债不还的慌乱感,于是久而久之,就只有谢锦官一个人还愿意每天像只跟屁虫一样地跟着他。
而三皇子的伴读是揭漠族可汗送来当质子的小儿子,连汉话都不会说,平日里也从不跟着三皇子,总往校场上跑。
三皇子半月里见不到自己伴读一次,反而觉得忠心耿耿的谢锦官还不错,便想和小太子讨了他来。
第二天便被太子给拖去校场揍了一顿。
小太子神色狠戾地拍拍三皇子的脸,和他三弟进行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一场对话。
太子说:“哼。”
三日的学假放完,谢锦官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站在家门口等小太子派过来接他的马车。
天还只是微亮。
做生意的提着盏灯笼在路上急匆匆赶着去摆铺面,清早的雾气把灯笼里的光亮蒙得糊了,温柔而缓慢地驱开夜色。
谢锦官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像是怕忘了什么,把宝贝小包袱挂到脖子前面,伸手在里面翻了翻,摸到一颗光滑的硬东西。
那玩意儿圆圆的,像颗不够规整的珍珠,但比寻常珍珠大出不少,被体温熨得温热起来。
谢锦官就像抓着什么值得炫耀的物事,小小地,骄傲地翘了翘嘴角。
他听见马蹄声咯噔咯噔在青石板路上响起来,少有地犯了孩童心性,两脚并着从台阶上蹦下去,熟稔地和赶车小厮打招呼:“文二!”
马车帘子却先一步从里被人掀开,露出三皇子满是淤青的脸来。
谢锦官倒抽一口凉气。
他再下意识去瞧前面驾马车的,分明不是跟着小太子的文仲,而是个陌生小厮,此时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垂下头不打扰他和主子说话。
谢锦官防备地后退了一步。
他说:“你来做什么?”
三皇子扶了扶额角上还隐隐发疼的包。
他原本只是路过,要去接誉王府里做客的小姑回宫,结果瞧见谢锦官站在家门口,被揍了一顿的羞耻心登时冲上他的脑门,稀里糊涂就叫人在路边停下来了。
但从这一刻开始他打定主意要给太子添乱,于是一本正经瞎扯道:“皇兄和我打赌输了,把你送给我作伴,我现在带你去宫里和父皇请旨,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伴读了。”
他说着感觉被揍了一记的下巴也开始疼,又瞧见谢锦官满是怀疑,只差大笔一挥,写上“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脸,心理颇受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