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晚了,路边没什么人,等过了八点,人最多的就是歌舞厅、录像厅和夜总会。沿海一带最近有个叫“卡拉OK”的时髦玩意儿,单位里的年轻人想下次去联谊。

他牵着大飞转了圈,买了点东西和水给它。难得来一次,本来想去四处看看的,楚稼君原来想过去淮海路和南京路,想去逛第一食品百货。

离商业街越远,灯光就越稀疏。他借着一处路灯看地图,看清自己和目的地的距离时,纪勇涛不禁骂了一堆脏话。

出租车很少,而且贵。出外勤时,出差津贴都交给一个同事来保管了,他身上就十几块钱。纪勇涛和狗坐在路边,纠结怎么找到夜公交线路。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递过来三张百元大钞。

他怔住了,转头看那人。昏暗路灯下,楚稼君带着一脸期待的微笑,大飞高兴地扑到他背上,拼命舔他的脸。

楚稼君:打车吧,晚上公交很少的。

纪勇涛想动手,但那人另一只手握着枪,枪口对准了他。

楚稼君:我的枪可不会卡壳。

他用枪死死顶着纪勇涛,逼迫男人站起来,隔着路灯灯柱,都只能看见对方的半张脸。

楚稼君:我知道你们出差有每日津贴,很少的,这点钱不多,你拿去。我现在比较困难……

纪勇涛根本不等他说完,试图从侧面擒拿住他握枪的手;两人的身影灵活地绕着灯柱对峙,楚稼君勉强躲开了。

楚稼君:我以后会给你更多的,你稍微讲点道理好不好?

纪勇涛:你敢打电话去我家?!

楚稼君:别忘了我要落户在你家的,我怎么不能打电话过去了?!

纪勇涛:你算算你杀了多少人?!

楚稼君:我又不认识他们,我算他们干什么?

他转头跑向晦暗的弄堂,但大飞跟得很紧,纪勇涛就跟着大飞,再次在弄堂里把他追上了。楚稼君被他从后面踢在墙上,右手想掏枪,被纪勇涛打开了,左手想掏折叠刀,也被算准了,直接扭住手腕夺了刀。

纪勇涛想用刀刺他,他只能靠着墙,死死抓住男人的手腕:你住在哪?你们招待所……等你气消掉一点我去找啊!

纪勇涛狠狠用额头撞了他额头,楚稼君的后脑勺重磕在砖墙上,脑子里嗡嗡地响。

楚稼君:……别再打了,谁也打不赢谁的。别再……

纪勇涛又是一下。他也发狠了,抬脚揣在那人旧伤口上,把人逼退了。但愤怒的男人转眼就再次扑了过去,扭住了他的左臂。

楚稼君被他压在地上,但右手拿回了枪,抵住纪勇涛的腹部。

楚稼君:……你看,谁也打不赢谁的。

纪勇涛:你为什么不开枪?

楚稼君嗤笑一声:我想要你跟我走,这很难理解吗?

楚稼君:要钱就说个数,要东西就我买,你到底要什么才肯跟我走啊我都快疯了!怎么就听不懂人话那么难沟通呢?!

纪勇涛:因为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

楚稼君:那你们,他妈的倒是告诉我,它是什么鸟样啊!

纪勇涛深深叹了一口气:它不是这样的。

纪勇涛:我们已经来不及从头到尾告诉你,它是什么样的。但只能告诉你,它不是你想的那样。它是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个家组成的,不是由你和你之外的人。

楚稼君:除了我就是我之外的人,凭什么它就不是这样的?!

纪勇涛:你可以这样想,但是你把很多人的家毁掉了。

楚稼君:他们的家关我什么事?我只管我们!你说,我和你的家怎么办?我要花多少钱才能保住它?

抵着他腹部的枪口微微颤抖,他回过头,看见纪勇涛在阴影里的双眼,那双眼里,愤怒很早就偃旗息鼓,留下的是无尽的无奈与难过。

纪勇涛:我们不会有家了。

话音落,他抓住枪管,让枪口离开自己;楚稼君尚未反应过来,他的眼睛大大睁着,整个人似乎都失去了抵抗的力量。

纪勇涛:不会再有了,永远不会再有了。

纪勇涛:……我最后带你一路,跟我走吧,最后这一路,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的手,慢慢地、温柔地,从楚稼君那只绝望的手中解开枪,无声将它握在自己手中。楚稼君的眼里怔怔落着眼泪,他仿佛突然经历了一场葬礼,那个名为家的东西,已被掩埋六尺之下。

纪勇涛将他疲软的身体从地上拖起来,像拖动一个棉布娃娃。

突然,大飞狂吠起来,一个巨大的身影出现在纪勇涛身后,卡住他的脖子将他拽起来;这股恐怖的蛮力有着压倒性的优势,纪勇涛被那个壮汉揪着,看见旁边有个男人窜过来,拉起楚稼君说“快走”。

楚稼君浑浑噩噩拿起掉在地上的枪,踉跄着走了,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纪勇涛挣扎时,似乎撞到了壮汉手臂上的伤,那人虽然强壮,却完全不吃痛,一碰伤口就撒了手,捂着手跑了。

他落在地上,上海的夜里,只有弄堂深处的猫叫声,楚稼君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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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稼君跑了很远,他一边跑,一边擦掉阻碍视野的眼泪。不知像行尸走肉一样跑了多久,他感觉到了江风扑面。

黄浦江边,汹涌的夜风和轮渡的鸣响回荡在外滩大道上空。他走到江边,靠着扶栏,望向江对岸那个奇怪的工地。那地方准备造一根糖葫芦,地基已经挖开了,像个无底的天坑。

忽然,他听见旁边有响动。

闪烁不定的路灯下,狗吐着舌头哈着气,蹲在边上期待地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