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了这一切,王神爱这才回头,颇为好笑地看着后方这姑娘颇有意思的表情,“你好像有话想问。”
“我不明白,”她舔了舔下唇,憋住了自己的紧张情绪,问道,“陛下已将阵亡士卒安葬,为何不将这块石头作为墓碑放在那里呢?”
好像那里,才是它更应该安放的位置。
偏偏陛下给出了另外的一个答案。
王神爱望着她的眼睛,认真答道:“我当然可以这样做,可我更希望,它能发挥另外的一个意义。”
“我要让北方的那些人知道,挡住他们脚步的,从来不是所谓的天命,不是天幕带来的神赐之力,而是人民的力量。”
她回首望着远处的滔滔河水,神情有一瞬变得悠远:“我很喜欢一个词,一个在皇权之下本不应该被提到的词。”
“它叫,人定胜天。”
第60章 一射之地
朔风北来, 愈加刺骨。
黄河水畔也更显肃杀,正是一番百草摧折的景象。
王神爱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四个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字。
“人定胜天……”
“对,人定胜天。”王神爱答道, “战事上往往讲求天时地利人和, 将天时排在首位,天地人三才之中, 也是天字在前, 但我始终觉得, 人定要比天命更为重要。”
“人,才是做事的主体, 就像天幕之下人心各异,而非随波逐流,这就是人定。”
“但是,不是说皇帝就是天子吗?”年轻的姑娘发问。
洛阳的百姓已很久没有提到过皇权, 但百姓接受统治的数百年间, 已经形成了一个近乎顽固的认知, 那就是皇帝和百姓是不一样的。他秉承天命而生,有上天的运道庇护, 所以有的能起于微末, 有的能得到天时相助,这就是天道之子。
就像眼前的这位陛下,也能得到天幕这种形式的支持,为她提供越权自立的机会, 为她铺平一部分的前路, 这就是她们这些人完全无法想象的东西。
可她在此刻, 竟然并不是在洛阳强化自己天命所钟的形象,而是说出了一句“人定胜天”。
“倘若我此刻坐守建康, 洛阳就能被天幕包裹,御敌于外吗?难道会有流星从天而降,将那姚兴拓跋珪砸死,宣告天命归属吗?”王神爱莞尔,问出了一个让人也忍俊不禁的问题。
“……应该不能吧?”她们这些洛阳百姓选择向敌军反击的时候,可没敢做这么大的梦。
“倘若我不动手弑君,亲自覆灭晋朝,不手握军权,让无人敢动,难道司马氏就会自己将头颅奉上,让我改朝换代吗?”
她又摇了摇头。也不会。
王神爱叹了口气:“姚兴、拓跋珪会发兵洛阳,蜀中谯纵自立,建康世家仍不安分,这就是争权夺利之心,它不是所谓天命能够强行扭转的东西。有权有势的人是这样,天下百姓更是这样,人若没了主动争取的心,又怎么能叫做人呢?”
“你看,天幕向你们告知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但真正决定了你们行动的,仍然是发生在此地的变化。”
这年轻的姑娘怔怔地听着,见眼前这位更为年轻的君主伸手抚过了那张碑铭的设计图,指尖从一个名字上掠过。
“有些时候,在大势面前,人力真的是很渺小的东西,就算是出自权贵之家,也有可能在意外面前失去生命。明天与意外到底哪一个先来,其实谁也不知道。”
“您是说桓将军?”
“是他,也不是他。”王神爱道,“你就当,我是在说一个普遍的情况好了。”
在这块碑铭之上,让雕刻的工匠和洛阳百姓都有些意外的是,桓谦的名字并没有被放在最前头,而是依照姓氏笔画,被放在了遵照排序应该位列的地方。
他既是这其中最特殊的一个,又好像并不是。
他是拦截敌军的铁壁里的一员,为洛阳得以保全做出了至关重要的贡献。
王神爱也已说了下去:“但在大势向人碾压而来的时候,人能做出的改变又何其可观呢?洛阳的每一个反抗举动都是有意义的,因为只有人会想到,要将手中一切可用的东西都派上用场,改变当下的情况。”
“若没有桓谦增兵驻守八关,若没有弘农方向仍有人在据守城关,无论是姚兴还是拓跋珪都早已入主洛阳。要不是你们用自己的办法让公孙兰损兵折将,他也不会被迫据守邙山,让刘将军有支援函谷关的机会。”
“在尘埃落定之前,好像洛阳已被天命抛弃,天幕的宣称反而加快了此地的遭灾,但你们没认命,这就是人定胜天。”
“所以我或许并不喜欢庶民黔首这样的名号,更喜欢一个词,叫做人民。民首先都是一个个人,有自己想法的人,随后才是什么人的部将,什么地方的一员。”
“我不会怪责你们将邙山墓葬用于戍防,也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是前朝的宗室,对应朝来说该当踩在脚下,而是因为,他们与你们没什么不同。”
她面前的姑娘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堵。
“人”吗……
那头的工匠已完成了书丹的步骤,一个个人名用浸润了朱砂染料的笔细致地写在这块人民纪念碑上,像是一行行的鲜血。
现在正有工匠拿起雕刻的工具,将它遵照着笔画雕凿。
扑簌簌的石粉随着工具的推敲起落而被震开,经风一吹,便飞扬在了空中,留下石碑上出现的一个个字样。
竟让人无端觉得,这河边长风吹起的,何止是石碑上的石屑,也是洛阳百姓心上的尘土。
她有些想要张口发问,若是陛下将这句话对外说出,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个人定胜天的道理,对于皇权来说,是不是一种根本性的破坏。会不会让一部分人觉得,这皇帝也不是非她不可,反而会给她带来额外的麻烦。
但有一个答案又已在顷刻间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若是王神爱在意这个的话,就不会选择将洛阳守卫战的战功分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也不会有天幕之上,她一手操纵着天师道起义军,变成一把扎向权贵的利刃,更不会有那一句“天街踏尽公卿骨”!
那些人可是居于海岛,被她传授了预备造反的技巧啊……又怎么知道,不会有人用同样的方法来造她的反呢?
不,不必在意这些的。
就算陛下这样说了,她此刻也依然没觉得,陛下身上的光环有半分削减,反而更觉得,她们先前的抗争应战,简直是最为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