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鹂把泳衣带子迅速拉回肩膀,羞窘地从他背后探出头来:“陈叔叔,是我,阿鹂!”想想得解释一下:“森哥哥在教我游泳。”

“......."空气顿时一阵凝滞。

陈阿叔到底是个久经考验、临阵不乱的老克勒,他笑容慈祥:“原来是阿鹂啊!小赤佬不早说,你们继续,继续.....”又批评陈宏森:“要教就用心教,保证学会,刚才那水花有些大,走了!”给亲生儿子横横眼睛努下嘴,转身离开,在门口遇到拿游泳圈的老朋友,“走走走,这里不好白相,逍遥池蒸桑拿去。”

“我早讲一道去蒸桑拿,侬非要游泳,我还特意买的游泳圈。”

“嗳,我看小赤佬的车停在路旁边......”

梁鹂直到外面再听不到声,才拼命推陈宏森,觉得臊脸皮:“被陈叔叔都看去了。”

“放心,他近视眼。”陈宏森抱住她的腰,亲一下湿淋淋的颊腮:“正经的,我来教你游泳。”

梁鹂半信半疑,但看他确实很真诚的面庞,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决定相信他。

没过一会儿,她就后悔了。陈阿叔讲的对,小赤佬就不能信!

但陈宏森对自己教会梁鹂游泳有绝对的信心,百忙之中仍抽出时间来带她到这里练习,每天雷打不动。

后来梁鹂还是把游泳学会了,她一直坚持认为是自学成材,和陈宏森没啥关系。

期末考试结束,学校替关红和张云订到了火车票,实属不易,两人乐呵呵的打包行李,陆燕贞家在杭州,汽车站半小时发一趟车,她也方便。拿到成绩单后,合力把宿舍打扫干净,再互相挥手告别。梁鹂背着书包去坐55路公交车,等车时竟然碰到乔宇,都觉得是个惊喜。

乔宇问她考试成绩怎么样,梁鹂道还凑合吧,又问他考得好么?乔宇也轻描淡写说:“还行!”

但梁鹂知道,她说凑合是真凑合,而乔宇说还行,那就是真的行。

乔宇忽然想起什么,问她:“陈宏森去哪了?我有一段日子没见到他!”

梁鹂笑道:“他参加一个国际建筑设计比赛,最近结果出来了,前天和老师一起往北京领奖去。以在春运买火车票难,他要是回不来可怎么办呢!”

乔宇抿唇道:“他有钱,可以做飞机回来。”

梁鹂想想也是,她瞎担心了。

第104章如沈家妈所讲那样,这将是最后一趟在这房间里过春节

沈晓军和沈家妈商量,如今时兴年夜饭到饭店吃,不用自己买汰烧辛苦,而且花样多,味道也不推板,吃好回来看看春节联欢晚会,这个年就太太平平的过去了。

沈家妈不同意,沈晓军还要劝,她生起气来:“马上要动迁了,外头天天有人搬家,恐怕这是我们在此地块最后一个春节,侬还要到外头吃?要去那去,我要有始有终在自己家里吃,况且,我不做饭,沈家的祖宗和侬阿爸吃啥,跟牢我们去大富贵吃?侬晓得那阿爸生前腿脚就不方便,哪里走得噶远的路。”

沈晓军连忙笑着认错:“是我考虑不周!”沈家妈气消些,交待张爱玉和梁鹂,明天过小年,勿要困懒觉,早点爬起来打扫卫生。才讲完就听到弄堂里有放炮仗的声音,噼噼啪啪响彻天地,她道:“又有啥人家搬场走了?”拔腿就下楼看热闹去。

张爱玉从日本托运的箱子刚到,打开拿出一件新买的橄榄绿大衣,让梁鹂试试看,前面是牛角扣,松松垮垮的,梁鹂道:“颜色款式我都喜欢,就是这扣子怪怪的。”

张爱玉笑起来:“这种牛角扣是日本最流行的样式,我看伊势丹百货里只有一个专柜在卖,还没有传到国内来。”又拿出一条橘黄绿菱格纹的长围巾给她,梁鹂往脖子间随意一围,搭配起来显得文雅又精致。给沈晓军也买了衣服皮带和zippo打火机。还有沈家妈和梦龙的,另外就是许多护肤品和零食。

翌日打扫卫生时,或许正如沈家妈所讲那样,这将是最后一趟在这房间里过春节的缘故,几人环顾四周,当年有多嫌鄙此地破旧、狭窄,不隔音,僧多粥少,以在就有多亲切、失落,留恋,心绪低沉。

还是一如往常的拆掉纱窗纱门,张爱玉从日本带回的清洁剂似乎比洗衣粉要好用些,用细毛刷蘸温水刷一遍,再用布抹一遍就干净如新了。

梁鹂则负责擦玻璃,从阳台开始,她站在椅子上,不经意朝对面望去,冯老太太去世后,好像搬进来人住过,后来就不知道了,但此时老虎天窗紧闭,珊瑚红的木框颜色黯淡了,玻璃历过风吹雨打,覆满水波状的尘土,看不清里面,黑洞洞的。周围细工细排的黛青色屋瓦上摆着一个花盆,空荡荡的,里面种的不是宝石花就是月季凤仙鸡冠花之类,这是弄堂里常见的花种。或许当初的出发点是好的,让其多沐浴阳光,但后来不晓是被遗忘,还是怎地,只能自生自灭。

玻璃明亮后,她继续擦拭房里的旧家俱,舅舅有钱后打算换新的,被沈家妈阻止了,她觉得没必要换,过去的家俱舍得用料,件件沉实厚重,虽然用了几十年,爬满岁月的磕磕碰碰,但依然是好用的。事实确也如此,上面有暖水瓶、饼干洋铁盒、茶筒这些陈年放置留下的底印,边边角角有被搬动椅凳撞的旧迹又添新伤,刷的油漆被岁月抹去明亮,细细碎碎的划痕愈发深刻,许多快要忘却的就在这些沟沟缝缝里藏匿着,不经意的擦拭或偶尔一瞥,哦,原来你还在这里!

这便是沈家妈的怀旧情怀,她其实不是在意这些家俱,在意的是承载她大半生夫妻或儿女再或孙辈的记忆。

张爱玉跪着擦木地板,平时梁鹂也会擦,所以一桶水就差不厘了,她找来拖把捅进床底,这一捅捅出不少东西,橡皮鸭子、铁皮青蛙,嗞水枪还有玻璃弹珠.....不禁摇头笑道:“梦龙的性格不晓像谁,自己欢喜的就到处藏......”还捅出一本杂志来,封面是个金发碧眼的洋女郎,裸露着大半片胸脯倚躺在细雕细作的竹椅上,修长丰腴的大腿拗成性感的姿态,英文写着PlayBOY。梁鹂恰巧过来擦床腿,好奇地探过头瞟了瞟。

两个人突然都沉默了。

沈晓军买了春联及福字还有沈家妈交待的年货,才进弄堂,就见阿宝站在墙根抽香烟,阿宝也看到他,扔只香烟和打火机过来,沈晓军接牢,把手上的东西搁在自行车后座上,点燃香烟吸一口,问道:“每到过年,陆家阿爷就坐在门口整治一只猪头,今朝哪能不见人?”阿宝道:“上个礼拜就搬走啦!还有孙阿娘、李伯伯,弄堂前面几家皆搬走了。”

沈晓军怔了半晌,语带遗憾:“阿爷其实扒烧整猪头做的软糯喷香,我一直想和伊好好学学,因为忙,总想着还有辰光,不急一时,嗳,终究错过了。”又问阿宝:“你和阿芳哪能?不要学我,要珍惜当下,勿要等人走茶凉又后悔当初的错过。”

阿宝嘻嘻笑了,用胳膊肘捣他手臂一下:“等动迁后就把事体办了,我晓得大富贵以在生意兴隆,但我的酒席,侬一定要留出空档来。”

沈晓军听得又惊又喜:“伊爷娘不是嫌鄙侬是开差头的么?”阿宝把香烟屁股丢到青石板面上,用脚踩了踩,道:“我在强生也开了靠十年的差头,如今内部要分两个半车队出去,和公交公司合资建一个新的交运出租公司。大家精神上都有顾虑,毕竟在强生工作稳定、福利待遇也不差,到新的地方一切陌生、未必就能适应,再想回来就难了。”

沈晓军问:“侬哪能想额?”

阿宝道:“我继续留在强生,若想升职不要想,比我老资格的交关非常多,就是开一辈子差头,这趟离开或许会有新的机遇,所以我选择去新公司,车队里属我年纪最长,驾驶经验丰富,便任命我做车队队长,表现的优秀还有升职加薪的机会。”

沈晓军对他不由刮目相看:“可以啊!有想法,那这新公司叫啥名字?”

“大众,大众交运出租公司。”阿宝笑道:“我最要感谢的是沈阿哥侬,是侬毅然离开光明邨,干起个体户,在黄河路开饭店,并非一帆风顺,艰难时候是真难,我都以为侬要撑不下去,结果还是熬过来了,对我深有触动。这趟分流改制,也思想斗争许久,或许这将是我人生最后的一趟改变命运的机会,无论成功失败,我也要像沈阿哥一样,拼一次,不管那么多了。”

沈晓军笑起来:“侬早就该这样想。”梁鹂打酱油回来,从他们面前经过,喊了一声:“舅舅,阿宝叔叔。”就往灶披间里走。

阿宝压低嗓音:“侬这阿舅晓得吧,阿鹂在谈恋爱!”

“谈恋爱?”沈晓军笑道:“伊上大学了,谈恋爱也正常,侬看到了?那小子帅不帅?”

阿宝嗬了一声:“我当然看到,我还看到两个人香嘴巴。”又道:“帅也蛮帅的。”

沈晓军笑容微敛:“哪个小赤佬香阿鹂嘴巴?”

阿宝很乐意解答这个问题:“是那两楼陈大户的少爷,陈宏森!”

第105章 而他们终将洇没在时光的滚滚洪流中,成为历史的一处烙印、一隅过去的缩影,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梁鹂坐在弄堂口剥蒜瓣,能感受到这个年比往日冷清多了。很多房门是铁将军把守,还贴着旧年的春联,褪成淡红色,染着一角阳光。三个小女孩在跳皮筋,玩得一头汗,两个男孩在甩花炮,甩两下说几句话,表现的意兴阑珊,她仿若看见从前的场景,来来往往皆是人,李阿姨在和陆阿爷打招呼:“老远闻到侬烧猪头肉的香味。”

张阿叔在水龙头底收拾一条青鱼,细小的鳞片飞溅于菜刀下,自来水哗哗的流淌。

丁婆婆坐在小竹椅上、守在小风炉跟前,慢悠悠煎的蛋饺两面金黄。

鸡鸭鹅在做最后的哀鸣,烫水里一盆羽毛,随着蒸腾的烟气散出腥臭味。但这股子味道很快被各种香气驱褪了,上海人做菜欢喜红烧烧,红烧鸡、红烧鱼、红烧肉、红烧狮子头、红烧大排、红烧蹄膀,糖醋小排......这种喜好也带入生活里,非要把日节过的浓油赤酱才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