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宏森笑道:“今朝确实是乔宇请的客!”给他俩人说声再会,蹬着自行车弯弯扭扭朝弄堂深处去了。

肖娜和梁鹂约在她打工的肯德基家乡鸡里见面。梁鹂到时,看见肖娜还约了她的另两位女朋友,彼此介绍,一位叫徐露,一位叫叶韵。徐露是肖娜在立信会计班的同学,叶韵二十二岁了,打扮时髦,在华亭路帮人家卖衣裳。她们都是从新疆回来的知青子女。

一个年轻男人端来炸鸡块和饮料,盛满四方托盘,他是叶韵的男朋友,也在华亭路讨生活,不过他会裁缝,帮人家改改裤脚、紧紧腰身或装装拉链,每天忙得抬不起头。他把吃的放在桌上,寒暄两句就走了,店里离不开人。

她们有说有笑,很快熟悉起来,免不得要提新疆种种,都觉得分外亲切。

叶韵用薯条抹着红红的番茄酱,非要厚厚裹满一层才罢休,她这样吃番茄酱很快不够了,肖娜又去拿了几条来。

叶韵道:“还是新疆的土豆好吃,煮熟剥掉皮后,又糯又甜。我不欢喜上海,没有归属感,总有一种在这里做客的感觉。可能和我的经历有关。”

肖娜咬着吸管,嗓音似也扁扁地:“从没有听你提起过。”

“是么?我竟然没有和你们说?!”她微笑道:“我记得当时在上高一,是数学课,我学习很不错的,上到一半班主任把我叫出去,姆妈带我到火车站,把票和收拾好的行李箱给我,还有上海外婆家的地址,直接把我推上火车车厢,莫名其妙就来到上海了。我最遗憾的就是没和几位好朋友道别,还有语文老师,对我也邪气好,爸爸也没见到,他当时在出差。”

梁鹂问:“那外婆对侬好么?”

叶韵耸耸肩膀道:“好啥?我特别能理解她,我生时她没见过,没抱过、没养过,突然有个姑娘跑回来,要吃她的、用她的、宿她的房,她的房不大,还住着舅舅一家门,舅舅舅妈生怕我回来抢房子,三天两头吵相骂打相打,我也没学上,工作年纪还小,也没钱,天天蹲在屋里,和她大眼瞪小眼,侬讲她的心情能好嘛!她想赶我走又碍亲情血脉,就骂,用拖鞋底扔我。我熬到十八岁,实在熬不下去了,就离家出走,不过这世上好人还是有,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我男朋友,他介绍我来卖衣裳,包吃包住,总算安稳下来。”她说的时候像在说旁人的经历,云淡风清。

徐露问:“你从此一趟也没回外婆家么?”

叶韵笑道:“我离家出走是赌气,过了大概一个礼拜,就去街道派出所问,有人报家庭人口失踪么?竟然没有,她们巴不得我离开呢,我当时想,就是死在外头,我这辈子也不要回去了。”

梁鹂听得心酸酸地:“你过的这么不容易,那姆妈晓得么?”

提到姆妈,叶韵的神情微变,她擦了擦唇角沾染的番茄酱,才冷冷道:“我只和爸爸通通信,说实话,我挺恨她的!”

第67章梁鹂慢慢红了脸:“你这个小流氓。”

肖娜朝徐露道:“你比韵姐姐幸福,至少你的姆妈在身边。”

徐露摇头:“在身边又能怎样呢!姆妈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倒马桶、洗衣裳,做家务,买汰烧全包,阿奶叔叔婶婶甚至表妹都能随便差使她,经常挑三捡四,她就忍着,讨好每一个人,吃穿用度好的尽由她们先用,还要看她们脸色过日子,她这样也就算了,还要求我也这样做。认为她们肯收留我们,已是天大的恩情。”

她咬着嘴唇道:“我也恨姆妈,看她像保姆一样被呼来喝去,还笑嘻嘻不在意,一点尊严都没有;我也恨阿奶叔叔婶婶和表妹,她们凭啥有这种优越感,要瞧不起我们,我们有啥错?她们也不想想,姆妈当年不去新疆,就是舅舅去,不是应该他们怀揣一颗感恩的心么!”

一时无人说话,都沉默着,炸鸡块在嘴里也没想像的那样香,肖娜嗳了一声:“梁鹂,你最幸福!”

梁鹂点点头:“外婆、舅舅舅妈和小姨,对我都很好。”

她们很羡慕地看她,眼中有光。

“真好!”她们说,似迷途客总算找到一缕希望后的满足,凄清而仓惶。

肯德基里空调打得很足,梁鹂觉得热,把滑雪衫脱了,叶韵瞟到她的胸脯,忽然问:“你没戴胸罩?!”

梁鹂面庞发红,喃喃道:“我还小呢!”

她喜欢穿小背心式样的,一是习惯了,二有安全感,常看到有女生穿胸罩从浅色衣服里透出来,男生们在后面指指戳戳谑笑的样子,就愈发的视为猛虎了。

叶韵会错她的话意,笑道:“你还小?够大了!最好戴有钢圈的胸罩,这样跑步运动不会乱晃,而且可以提防下垂!”

肖娜和徐露嗤嗤笑起来:“才十六七岁,刚刚发育,又不是六七十岁,危言耸听!”

“你们别不相信。”叶韵道:“地心引力,地心引力那懂哇!无关年龄,胸小无所谓,胸大就要注意,我是卖服装的,这方面有经验。”

梁鹂回去路上一直琢磨她的话,特别是戴胸罩跑步不会乱晃,深得她心!毕竟运动会没几天就要开始了。她路过淮海路上古今内衣店,平常都是目不斜视的经过,似乎看一眼就不正经了,今朝她悄悄看了会儿才走开。

回到家里,张爱玉坐在沙发上吃着糖核桃仁,一边看电视,见到她招手到跟前。

“舅妈,啥事体?”梁鹂走过去,张爱玉给她个纸袋子,打开拿出来,是两个镶蕾丝边的胸罩,樱花粉和鹅黄色,真漂亮!和她在内衣店橱窗里,看到的塑胶模特儿身上展示的一模一样,吊牌果然是古今,因为是新款,价钿不便宜。高兴过后,想起舅舅惨淡的饭店生意,她抿嘴道:“太贵了,舅妈还是退掉吧!”

张爱玉笑道:“不是我买额!是雪琴拿来送你的,她讲怀孕前就买好了,不能穿,摆在那里可惜,不如送给你,就当是生日礼物。”又催说:“你试试看可能穿,她问我你的尺寸,我也是毛估估,不晓得准哇!”

梁鹂去把门窗关好、窗帘拉起来,脱掉滑雪衫、绒线衫和小背心,张爱玉拿剪刀剪掉商标,帮她穿戴,调整肩带并且扣好,再拿来镜子照给她看,赞美道:“正合适,真好看!早应该买来穿了!”

梁鹂这是首次正视胸前玉白的两团,不得不承认是蛮圆大的,被樱花粉的胸罩紧紧托起包裹住,青春少女的娇媚从沟缝中淌出来,流丽上了颊腮和眉梢,生出一抹飘红。

沈家妈搓麻将回来进屋,也打量会儿,看着她嘻嘻地笑,梁鹂不好意思了,拿起衣服掩在胸前,跑到阁楼上脱穿,再下来时,沈家妈交给她一包笋干,是老笋干,粗壮,褐色,和红烧肉一起炖个把钟头,吸足了油水,那味道天上人间。本来藏着打算过年吃,这会儿叫送给雪琴家,聊表感谢之意。

梁鹂拎着笋干去陈家,陈宏森来开门,让她进来,又坐回桌前写作业。

梁鹂换好鞋四顾张望,问道:“就你一人在家呀?雪琴姐姐呢?”

陈宏森瞟他一眼:“去医院产检了,你找她有事体?”梁鹂把笋干搁到桌上:“送给雪琴姐姐吃,阿婆交待,烧红烧肉时摆进去,因为笋干比较老,煨的辰光要长久,才好吃!要不然,咬不动!”陈宏森笑道:“以后勿要送人笋干了!”

“为啥?”梁鹂怔了怔。

“因为暗示她多笋(损)呀!”

梁鹂这才反应过来,咯咯笑了会儿:“你坏脑筋真多,明明没有这个意思!外婆是要感谢雪琴姐姐送我衣裳。”

“衣裳?”陈宏森挑起眉毛,嘴角浮起笑容:“啥衣裳?内衣还是外衣?”

“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也晓得。”陈宏森在胸前比划两个圈:“不就这个嘛,有啥不好讲的!”

梁鹂慢慢红了脸:“你这个小流氓。”转身就要回家去,正巧陈母买菜回来,连忙叫住她:“阿鹂等一等,我买了橘子,又大又红,很新鲜,我分一分,侬带几只回去吃。”

梁鹂拿起笋干递给她,把外婆强调的话又讲一遍,陈母接过去笑道:“煨红烧肉吃是吧?我记牢了。”就往厨房走。

梁鹂坐回桌前看陈宏森写作业,想想问:“听说高二要分文理科,你打算上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陈宏森手中笔未停,头也没抬说:“我要考同济大学的建筑系。”

梁鹂又问:“乔宇有没有告诉你,他上文科还是理科呀?”

“他要当外交官,肯定是选文科.....”陈宏森把书包里翻了翻:“我的英文书在房间里,你帮我去拿一下,嗯,应该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