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雅的,还是俗的, 他全都吃得下, 玩得溜!

服了五石散浑身燥热, 大冷的天气只穿着一身皂白薄衫,歪靠在象牙席上, 容貌风流,看着比谁都像世外仙人。

薛氏家主薛岑是薛巍的堂兄,五十来岁的年纪,蓄着一把飘逸长须,模样清隽,手里捏着一把玉柄拂尘,就跟那快要羽化的道人似的。

偏偏就这么一个不喜俗物的“高雅”之人,头上却还顶着一个廷尉的职务,虽没办过几件正经的差事,也没好生去过几日衙门,但却是正儿八经的九卿之一。

薛巍心想:裴滉那厮骂这帮人尸餐素位,也不是全无道理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于堂弟丢了四宜城,薛岑没多少感想,只跟个神棍似的,掐算道:“天水破空,紫微南移,四宜城丢了便丢了,这北地六州,往后怕是要成荒芜之地,不宜久留啊!”

薛家祖籍在江南沧州渭河边上,北地变成什么样,跟他们薛氏倒也没多大关系。

事实上,薛家早已经跟驻守江南的康王慕容勉,达成了结盟。

如今就只等赵王攻破京师,彻底亡了慕容氏嫡支正统,渭河薛氏便要扶康王上位,好割据江南三州,与慕容氏共治天下。

薛岑神神叨叨过后,又关心道:“老三(薛巍在同辈之中排行第三),你自己回了京城,怎么没把弟妹和几个孩子带上?”

薛巍知无不言道:“裴滉占了尚砀,在那里施行新政,留了我家大郎和二郎帮着做事,我瞧着无聊,便自个回京城看看。”

薛岑不疑有他,带着几分不屑道:“嗤,这北地都快沦为一片泥沼了,他裴滉不想着带着裴家往外走,反倒还要闭着眼往里跳,当真不愧是天生的犟种!”

在场几人都卖薛岑的面子,纷纷出言贬损道:“那姓裴的不是看淡名利,游山玩水去了么,怎么又突发奇想,跑去占了尚砀?”

“都说裴家大郎有麒麟之才,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竟连天下大势都看不清!”

薛巍慢悠悠饮酒,暗道:天下大势么,那厮可看得太清了,不然也不会占了尚砀,至于是不是突发奇想,也不算吧,毕竟裴滉伙同曹家小儿,估计预谋了有一整个冬天呢。

又有人不屑道:“要我估计,最多明年,这慕容氏藩王怕是就要斗得跟疯狗一样,裴滉自恃才高,难不成还想力挽狂澜,实在是异想天开。”

薛巍一杯清酒下肚,胸前肺腑俱都火热:裴滉一手扶着麒麟军,一手护着仁宗幼子,可不就打着力挽狂澜的主意么!

至于他在薛巍面前畅谈的种种憧憬,若是说与薛岑等人听,也确实会被嗤笑为异想天开。

好在薛巍本质上也是个狂徒,无需过多游说,就心甘情愿地成了裴滉派来京城的卒子。

薛巍不言其他,只淡淡道:“听说郑家也派人去了江南?这是看着嫡支不成了,打算再换个旁支当傀儡?”

薛岑大约也听说过此事,只是心里瞧不上郑氏如秋后蚂蚱,因此并未放在心上。

如今听薛巍这般猜想,便又升起了几分顾虑,眼藏狠辣道:“呵,弑君谋逆,这大靖天下哪儿还有他郑氏的容身之地?”

其他人或是唏嘘,或是不屑道:“想那郑郗也算得上是老谋深算,可惜却养了个蠢女儿,连累家族至如此地步!”

“慕容氏藩王想要名正言顺,就必须铲除郑氏奸佞,郑氏要亡,此乃天意。”

薛巍并未继续附和,只默默吃酒,暗道:天不天意的,谁又说得准呢。

京城冬日比幽州暖和,薛巍住在京郊别院里,三天两头地邀人一起,饮酒欢歌,好不逍遥。

转眼大雪将至,薛巍命人在屋里盘了个长宽足有两丈左右的大火炕,平日里坐、卧都在上面,暖和得让人舍不得下地。

郑郗低调上门时,薛巍正懒洋洋躺在炕上,也不下地迎接,只笑道:“这是什么东风,竟然把丞相大人给亲自吹来了?”

郑郗跟薛巍和裴滉算是同辈,却比二人年长了十六、七岁,大概有五十八、九,已临近花甲之年。

许是因为心中压着忧愁,肩上担着重责,这位权势滔天的丞相大人已经须发花白,满目沉寂,人瞧着也苍老得很。

人人都骂郑郗是奸佞,可他本人却十分和善,自顾自脱了皮靴,坐到炕上,新奇又欢喜道:“这便是武襄那边时兴的火炕?倒是个利国利民的好东西。”

稀罕完火炕,郑郗才又好脾气道:“裴滉让你来京城,可不就是为了见我么?老夫还等着你什么时候上门呢,见你忙着宴饮脱不开身,便只能不请自来了。”

薛巍见他言行坦荡,心里反倒生出来几分敬佩,嘴上却依旧不客气道:“能劳烦您不请自来,郑氏如今是彻底没有后路了?”

郑郗并未动怒,提起桌案上的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悠悠喝了一口,才点头道:“是啊,前不久派去江南、蜀州等藩国的郑家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抓了,郑氏如今确实没有好的后路了,这不正是裴滉派你回京的目的么?要不然你这些时日花费的酒水银子,可不就浪费了。”

薛巍闭嘴不承认,他不过是递了一根引子而已,别人若无心思,他就算是往里面倒再多的火油,那也烧不着谁!

郑郗也不兜弯子,直言问道:“仁宗陛下送走的那个孩子,如今是曹绍安的儿子曹善执在护着吗?裴滉这是打算为其正名?”

薛巍闻言并无意外,郑郗若是猜不到这些,他就也不是权倾朝野的郑丞相了。

薛巍笑着点头道:“裴滉是有为其正名的打算,就看丞相大人愿不愿配合了。”

郑郗并无惊讶之色,只淡淡道:“我若是配合,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本来也是郑郗来此的目的,天下即将分崩离析,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要讲究效率,还是别浪费时间去相互试探了。

薛巍没想到堂堂丞相大人,竟也这般直接,沉默半晌,才吝啬承诺道:“以郑氏之危,若是配合了,总归也没什么坏处不是,他日小殿下开恩,说不定能免郑氏血脉不断绝呢。”

自进门以来,便一直四平八稳的丞相大人,此时终于有了几分异色。

只见他勾唇冷笑,讥讽道:“薛三郎,你这点话术手段,就莫要在老夫面前显摆了。”

郑郗放下茶杯,目光锐利道:“你猜老夫若是立刻就弃守京师,直接带着西府军残部以及郑氏部曲,退至巴黔或是西凉,能不能保下郑氏血脉呢?”

郑郗反过来威胁道:“老夫弃守京师容易,赵王攻占京师也容易,真到那个时候,你与裴滉所拥护的那位小殿下,即便真是仁宗幼子,慕容主宗嫡脉,怕也要被人说成是假。”

薛巍听得后槽牙直疼,心道:不愧是郑丞相,果然是奸猾又机敏!

薛巍也不敢再继续试探,直接将那空白丝绢拿出来,赔笑道:“巴黔多烟瘴,西凉苦寒又贫瘠,丞相大人又何必带着族人去受罪呢,我受裴滉与小殿下所托,本就是带着诚意而来,还望丞相大人三思。”

郑郗接过空白丝绢,看着那红色皇印,面色依旧不变,可挺直的肩背,却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几分。

薛巍暗道:事成了。

郑郗将空白丝绢小心揣入怀中,起身道:“你替我转告裴滉,他的诚意老夫收到了,老夫的诚意,还请他耐心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