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郑小姐,我很开心这次回国与你见面,也很感谢你们正在做的事情。”
老人家被褶皱包围的眼中有泪水,千万种情绪呼之欲出又隐忍克制,郑清昱怔怔凝视那张亲和面孔有时,从心尖颤颤透上一口气,故作轻松:“王老师,我们找了您很久。”
王慧中笑笑,“我太难找了是吗?”
郑清昱拼命点头,声音又弱下去了,但郑重其事,“您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我同样十分感谢您。”
“你刚才说,飞机上有一个对于你而言很重要的人……”
郑清昱心一紧,几乎屏息,听到一声叹息:“我相信有些心情,我和你是一样的。”
包厢里许久没人再说话,直到开始上菜了,郑清昱正拆着碗筷,被王慧中轻轻伸手一拦,笑说:“吃饭我还是能自己来的,不然就枉费这次见面的机会了。”
郑清昱一怔,想到王茉妍事先交代过自己的一些话,急忙收回手。她在医院工作,知道中风的老人通常伴有很严重的抑郁状态,尤其像王慧中这种,原本即使病倒也能生活完全自理的老人,可第二次中风后很多事情不能自己做了,心理有落差,会陷入一种极度消极和怀疑自我的状态的。
所以刚才王慧中说自己只是苟延残喘拖累子女地活着。
“让我想想,从哪方面说起呢?又或者,你想了解些什么?”
王慧中的随口发问也让郑清昱瞬间集中注意力,有一种在课堂上的感觉,她觉得嗓子有些干干的,抿了口茶斟酌开口:“如果可以,您能记起开学第一天对他的印象吗?”
问完,郑清昱安静等待,随即听到王慧中轻笑一声,“这没什么难度,虽然我教了几十年书,送走过无数批学生,可不管什么时候周尽霖总是那个给所有老师留下深刻印象的天才少年。更何况我还做了他三年的班主任,其实如果有机会,你还可以去问问当年教过他的老师,他们也一定会记得周尽霖这个名字。”
“郑小姐不需要记录什么吗?”
郑清昱对上王慧中有些疑惑的眼神,笃定一笑:“我其实不太想把这当作一件很严肃的工作,如果今晚回去之后我能不借助任何工具就提笔写出什么,那才是真正了解了一个人。”
王慧中笑而不语,安静喝了两口汤,有些艰难,总有汁水会从嘴角溢出来,根本控制不了的。
“我接管那个班级之前就知道班里有个不用通过国际部招生考试上来的学生,开学第一天走进教室我也一眼就注意到他了,后来要选举班干,底下一片沉默,周尽霖是唯一自荐做班长的,你知道,老师一般都喜欢这样的学生,不是只会死读书。周尽霖长得高大帅气,就算是一个班级的管理者,他也从不滥用职权,还经常帮一群不交作业的人打掩护,换言之,他是站在学生那边的,所以自然人缘很好。可他也不是一味纵容包庇,那样就失去威严让人践踏了,只不过他进退有度,很懂得为人处世,一群刺头不服也得服他。我当时就想,怎么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有些人第一次住宿发现缺了什么东西用就哭天喊地打电话给父母抱怨,可周尽霖却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解决,没有负面情绪也没有任何脾气似的。我记得有一回……”
郑清昱侧耳聆听,分不出精力去做别的事情,生怕错过一个字,王慧中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事,奇迹般没有任何卡顿,仿佛一切都历历在目。
外面的夜色一点点更深了。
一阵带有寒意的风席卷街道,刮落一层层树叶,满街灯光都跟着低迷。
要变天了。
陈嘉效在车里消耗香烟,目光淡然目视着路上行色匆匆的一团团黑色背影,像不懂人间疾苦的鬼神潜在暗处。
只是时间长了车内空气过于闷燥,也会贪恋窗外人人避之不及的冷风。
腕表上指针指向十一点,陈嘉效正凝神想什么,来自伦敦的语音电话打了进来。
接起来的同时陈嘉效扭头看向了马路对面的餐馆,工作人员的收尾工作也已经做完,一半的灯都灭了,为闭店做好准备。
“怎么样?真真和王老师见到面了吗?”蒋然也很关心这件事。
“见到了,王老师的女儿陪她一起来的。”
蒋然松了口气,迟迟没出声,最后叹了口气:“为什么不让她知道是你找到王老师的?”
陈嘉效又点了支烟,沉默吸了两口才惊觉自己最近吸得太凶。
“没必要,我们大家都有同一个目的,最后能完成就行。”
说完,陈嘉效缓缓向后靠倒,剩下一截烟夹在手里,由它自己燃尽了。
十分钟后,余光瞥到从餐馆走出来的几个身影,陈嘉效腾出手,让车窗一点点升高,黑色宾利又是无孔不入,雕塑一般沉默在黑夜中。
郑清昱协助王慧中上车,又和王茉妍交谈几句,最后站在路边目送她们扬长离去。
她穿得太少了,单薄一抹暗色在风中摇摇欲坠似的。
一头黑发涌动,郑清昱也没抬手去拨开,不知道有道如炬执着的目光隔街凝视她。
觉得她一个侧脸定定站在那里是在看向这边,陈嘉效心跳失控,两秒后才想起来是防窥窗,车也不是他常开的那辆,于是,那阵无措渐渐平息,只是助长了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回望的胆量。
过了很久,郑清昱把抱臂的手插进风衣口袋里,转身一个人走进夜色。
0105 0105
101
凌晨时分,郑清昱慢慢合上笔电,指头滚烫发麻,唯独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她所了解到一样,周尽霖对一切充满热情,并没有因为缺少父母关爱就内心冷漠,他从没放弃过感受过这个精彩的世界。
像厉成锋、冼俊良见证过的郑清昱也是一个活力四射的中学生,因为她曾经追逐的是这样一个少年。她在保持优良成绩的同时努力兼顾文体活动,努力站上更高更大的舞台,高中时期就混学生会、成为广播站站长、升旗手。
靠近光、成为光、散发光,这是郑清昱前半生的全部追求。
周尽霖走后她短暂消沉过一段时间,被死亡警告后,她更坚定又更自我地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前行。
滨大的人一开始都觉得郑清昱是那种不问世事的性格,根本不屑掺和各种活动建立什么人际关系,可一开学郑清昱就忙于各种社团的面试,似乎要拿满综测,野心勃勃的样子。可她又不同于大多数混学生会的奔走于各种酒局、名利场,学习方面完全放弃,最后还是评不上奖学金,郑清昱除了必要的部门活动,她剩下时间都泡图书馆。
清醒得过分。
如此过了十几年,直到频繁在科室晕倒,郑清昱是在某一瞬间认清楚现实:她根本做不了那样厉害的人。
她再厉害,那个人也永远看不到了。
周尽霖的高中生活才刚开始,郑清昱和王慧中下次见面的时间在三天后。今晚王慧中提及那个和周尽霖被成为“金童玉女”的少女,郑清昱下意识想逃避,却又突然想起来,黄梦寻和周尽霖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他们是青梅竹马。
其实如果要知道周尽霖十五岁之前的成长经历,她只能求助陈嘉效和黄梦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