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玑:“……”

万万没想到,这深宫老嬷一般的琐碎岗位,居然还有廉政风险!

“除了出差,咱们平时还得注意舆情,”毕春生织完一圈,把毛线抽出一截,熟练地缠在小拇指上,一心二用地对宣玑说,“几个流量大的志怪论坛和公众号,都在咱们关注下,一旦发现热门话题,要第一时间弄清楚到底是有人瞎编的,还是真有问题,发现疑似异常事件,要尽快把问题转给安全部门这事是老罗管的,他手下几个小孩倒班,二十四小时筛查信息。”

“是我,领导,我就是老罗,我叫罗翠翠。”一身芬芳的“条形码”兄凑过来,一开口,香风扑面,花草香里还混杂着点薄荷味。

宣玑抽了抽鼻子,感觉这是一条清新的条形码。

“条形码”罗翠翠说:“您别看咱管的这个事不大,可是得谨慎呢万一没事,您给报个有事,让人家外勤白跑一趟,回来不得骂咱们吗?那都是祖宗,咱惹不起。”

宣玑问:“那万一有情况漏报了,问题不是更严重?”

“那倒不会,哪那么多异能事件啊?咱们这真正需要出动外勤的,基本都是从公安那边转过来的案子。网上胡说八道和自己吓自己的多,您看看”罗翠翠说着,把手机递过来,打开一个论坛给宣玑看。

只见被顶到最上面的帖子是“求助:我觉得我儿子不再是我儿子了。”

“都是这种画风的咱们呢,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以前巩主任在任的时候,天天跟我们强调,说咱部门是负责平事的,自己绝对不能找事,干什么都得记着这个原则。”罗翠翠说到这,可能觉得自己话多了,有在新领导面前倚老卖老之嫌,于是又连忙调转话头拍马屁,“不过巩主任也是个和稀泥的,现在……唉,不提他。我看您就不一样了,您这样的青年才俊,一看就很有能力,还让咱们肖主任这么看重,您肯定不是普通人吧。您是哪个谱系的特能?”

宣玑脸上笑容一顿,撩起眼皮看了罗翠翠一眼:“您猜呢?”

他长了一双非典型的凤眼,一笑就弯,笑起来里头像憋着一碗坏水,时常让人误以为是笑眼,这会不说不笑地看过来,罗翠翠才发现他眼皮很薄,眼珠颜色略浅,微微上翘的眼尾悬着一颗不明显的小痣,笑意落下,说不出的妖异感就浮了出来。

罗翠翠一激灵,被他这一眼扫得无端起了战栗,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宣玑又吊儿郎当地往后一仰,有点油滑地冲他挤了挤眼。方才那种刀锋似的妖气荡然无存,仿佛只是角度造成的错觉,他又成了庸常满身的一介凡俗:“哥,您看我哪不普通?当个偶像派够不够?”

罗翠翠虽然头发不多,但很机灵,觉得这位新上司水有点深,遂不敢再试探,尿遁了。

宣玑打发了他,用手机连了飞机上的wifi,刷网页测试网速,顺手翻出老罗刚才给他看的论坛,点进了那个神神叨叨的置顶帖。

发帖人语无伦次,说话三纸无驴,本人看着比较像中邪的。

宣玑看了半天,才从乱七八糟的描述里看出发帖人想说什么,大意是:楼主家里有个四六不着的熊孩子,以前整天抽烟逃学泡网吧,最近突然不明原因地重新做人了,不单开始老实上学,月考还混进了班级中游,惊喜太大,当妈的一时难以置信,于是胡思乱想,怀疑自己儿子中了什么邪。

再一看底下回复,一水都是“戒网瘾学校的托儿滚”,再一刷,帖没了,可能是被人举报了。

他又翻了翻论坛里的其他帖,果然,就像老罗说的,没什么正事,除了个别妄想症患者和在线写小说的,剩下都是标题党,起个耸人听闻的题目,里头能聊起来的仍是三大“流量宝”家长里短、男女关系、明星八卦。

宣玑翻了一会,有点无聊,看得眼睛很累,视线有点模糊。旁边老罗和毕大姐正凑在一起商量去柬埔寨炒房的事。宣玑作为一个月光卡奴,这么高端洋气的话题也插不上嘴,于是戴上耳机,屏蔽了这二位布局东南亚的金融大鳄,闭目养神。

可能是专机座椅太舒服,也可能是飞机的震动助眠,这么一合眼,他居然睡着了。

而且又做了个梦。

宣玑梦见自己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小楼里,木梁结构,可能是个驿站之类的地方,房间不大,隐约能听见楼下喧嚣的人声。

一个人背对着他,斜倚在窗边,正朝窗外望。

那人长身玉立,玄衣如鸦羽。

这个梦宣玑不是第一次做,从他有记忆以来,这个背影就三五不时地于午夜来访,宣玑不知道他是谁,也从未见过这人正脸,梦里,他一靠近那人一米之内,就会立刻惊醒过来,对方像是什么不能触碰的禁忌。

“你也来感受专机啦?”宣玑因为梦得勤,单方面地拿这位梦里客当老朋友,保持着一米的安全距离,他熟稔地跟那背影闲聊,“怎么样,我新换这工作有范儿吧?”

背影不回答,就像往常一样,不言不动,似乎是一尊精美的雕像。在这个梦里,除了宣玑本人,一切都是布景,他在里面撒泼也好,打滚也好,都是独角戏。

“虽然可能是个有排面的麻烦,”宣玑往后退了两步,顺势坐在旁边的木桌上,喋喋不休地跟“老朋友”嘀咕,“前任善后科长不明原因‘病退’,肖征藏藏掖掖,唔……不应该只是经济问题,普通的贪污受贿不会连部门内部都不透风声,老肖也不会绕着弯地把我找来,对吧?还有,赤渊什么情况?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有树群作乱?而且我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说到这,忽然住了嘴,睁大了眼睛窗口忽然吹来一阵小风,微风掠起窗口那背影的衣角,那人袍袖簌簌地动了起来。这一动,雕像似的男人仿佛忽然“活”了,宣玑心里陡然一悸,好像一脚踩进了另一个次元里,这是梦里从没发生过的!

然后那背对他的人一声叹息,竟然缓缓地转过了身

“领导!”

宣玑一哆嗦,从座椅上弹了起来,险些被罗翠翠嘴上闪闪发光的润唇膏闪瞎狗眼。

罗翠翠在飞机的噪音里冲着他的耳朵叫唤:“快醒醒,咱们马上要落地啦!”

他们降落在赤渊附近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赤渊分局正满山满野地围堵变异树,忙得灰头土脸,也没工夫搭理他们这帮搞后勤的,派了个姓李的实习生开车来接。

几个非法游客被安排在赤渊市第一医院,医院地势比较高,在停车场里放出视线,能眺望到大峡谷的群山。这会儿,天阴沉沉的,水雾迷离,尽管车里开了空调除湿,一路过来,衣服还是潮呼呼的,直往人身上黏。

平倩如的头发炸成了钢丝球,下了车,她就顶花带刺地一路走一路撸,忽然,一阵风吹过来,倩如扒拉头发的手一顿,疑惑地耸了耸鼻子,悄悄问旁边的毕春生:“毕姐,你闻见什么味了吗?”

宣玑耳音极灵,隔着几步远,回头插嘴:“什么味?”

平倩如让他吓了一跳,像上课时突然被老师点了名,下意识地立正:“就、就是庙里的那种……烧香……香烛的味。”

她顿了顿,觑了一眼宣玑的表情,又蚊子似的“嗡”了一句:“风吹过来的,好像还有点腥。”

风是从赤渊大峡谷的方向吹来的,宣玑顺着小姑娘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那些遥远的群山在他视野里突然黑了一下,像是纹了一圈鬼气森森的虚影,宣玑暗惊,脚步微滞,捏了捏眉心,再一看,青山依旧、雾霭茫茫,又毫无异状了,好像刚才只是他花了眼。

领路的实习生小李问:“领导,怎么了?”

宣玑摇摇头,收回目光,示意他带路,心里盘算着等解决了工作,他要去大峡谷里看一看。

他们这回的目标几个被困游客或多或少地挂了彩,一个个臊眉耷眼的,据说等出了院,还得被公安局领走行政处罚。这几位身上的证件、手机都被扣下了,统一由平倩如检查,以防里面拍到不宜对外公布的东西。

毕春生主动包揽了谈话工作,宣玑初来乍到,没有贸然对同事工作指手画脚,安静地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她的工作流程,发现毕春生和目标的谈话很有意思。

宣玑以前的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虽说有点不求上进,但沟通技巧之类的基本功多少做过一点。在他看来,毕春生其实不能算精通“话术”,她虽然态度热情,但有点过分自来熟,部分肢体语言明显越过了社交距离,显得很没分寸。她的话要是换个别人说,很容易就会引起目标的警惕不安。可奇怪的是,被她拉住说话的人都跟给人下了药似的,自然而然地就会跟她攀谈起来。话过三巡,毕春生开始盘问目标在大峡谷经历了什么。

就听一个断了腿的女孩回忆:“当时好像有大蟒蛇追着我们跑,那个蛇特别诡异,是土色的,跟披了身树皮似的,吓死我了!”

毕春生笑眯眯地说:“你看见的所谓‘蛇’,应该是原来缠在大树上的藤。地震把大树震倒了,树藤乱甩,看着跟会动似的,不可能是真蛇,景区里哪来的大蟒蛇?”

“不是,”被她纠正的女孩有点困惑,试图争辩,但说话语气明显弱了,好像突然不确定起来,“我觉得应该不是甩出来的树藤,它跑得很快,就是在追我们,而且……”

毕春生盯着她的眼睛,心平气和地重复道:“不,那就是树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