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玑话没说完,突然通过共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你干什么!”

“你刚才说什么?我有本事……”盛灵渊急喘了口气,睫毛一闪,将差点流进眼里的冷汗挡住去,“解开它?”

天魔气缓缓朝他心脉聚拢,把还没来得及完全长好的心和血脉包裹起来他以前剥过一次,这次一回生二回熟。

盛灵渊勉强撑着桌子,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至少我猜测没错,你所谓‘山盟海誓’,不就是……仗着一点同源的朱雀血么?”

山盟海誓禁术里,把两人“缝上”的“线”是从宣玑心头抽出来的,必定是以同源的朱雀血为媒介,没有这点同源,一个无心的魔物,能跟谁“山盟海誓”?

宣玑惊恐地感觉到,那些缠在盛灵渊的百骸中的细线正被连根拔起,连同下面的“地基”不是吓唬人。

老魔头的“君无戏言”是扯淡,说话不算数是常态,但他从来不虚张声势地吓唬人。

宣玑悚然变色,声音走了调:“住、住手!”

他伸手凭空一抓,十指中,隐形的丝线暴露出来,将他的手指勒得充血,那是“山盟海誓”本体。他徒劳地将这东西绑在盛灵渊身上有血流经之处,可是随着心与血脉被主人排斥,宣玑攥得再紧,也只是在湍急的水流里揪住一根浮木,无济于事。

他俩不再共用一个身体以后,共感只能分担一些很浅的感觉比如对方负重多少,有什么感受。至于真切的疼痛,只能通过对方的意识反应间接得到信息,并不能亲自体会。何况这么三言两语光景,那几滴血碰出来的共感已经快过去了。

宣玑不知道他有多疼,只看见盛灵渊膝盖一软,扶着墙单膝跪在了地上,表情不痛苦他跳赤渊、离火焚身时,表情也不痛苦。

这疯子还在笑,原原本本地把方才宣玑怼他的话还了回去:“你有本事,就往……往我天魔身上……再缝一次。”

宣玑一把攥住他的胸口:“盛灵渊你是王八蛋吧?!”

盛灵渊吸进去的气只能到喉咙,不往下走。没有气息托着,发声很困难,于是他的声音很轻。

话却说得清清楚楚:“你第一天认识我?”

“别这样,求求你……你别这样,住手!”

盛灵渊没力气说话了,给了他一个冷笑。

“我给你解开,我解还不行吗?你等我……你给我点时间!”宣玑慌忙去扯那些缠绕的火焰色细线,可是“线头”太多,这玩意捆上容易解开难,倒是真跟一根筋的鲛人一脉相承,越急越找不着头绪!

疯子本来就嫌跳起来不受控制的人心很烦,根本不理会他,骨肉被粗暴的魔气划开,又很快愈合,截断的心脉由红转黑,鲛人密语火焰色的丝线被魔气腐蚀,本来就找不着线头的宣玑更加手忙脚乱。

宣玑终于在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头里崩溃了:“我求求你……灵渊,别这样……求你了……”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进了盛灵渊手背上,盛灵渊的手指一蜷,感觉到了……一点湿意。

他愣了一下,恶魔似的脸上,茫然一闪而过,迟疑着,他伸手扳起宣玑的脸。然后手又像被烫了一下,飞快地缩了回去。

宣玑……哭了。

不是方才跟他对飙演技的眼眶发红,也是小时候那种震耳欲聋的嚎啕大哭。

他的眼泪压抑得悄无声息,肩膀绷得好似铁铸,只有手不停地抖。

盛灵渊身上疯狂涌动的魔气似乎也给那滴重于千钧的眼泪吓住了,凝固在那里。

他从怒火中惊醒,一个陌生的念头无中生有。

盛灵渊后知后觉地想:“我伤了他的心么?”

火焰色的细线摊得到处都是,快把他俩埋在一起了,谁也没说话,宣玑快而准确地抓着山盟海誓的线头,嘴唇微动,却没念出声的鲛人语一点一点地消解着那些缠在两人之间的线。

面无表情,睫毛上挂着水珠。

盛灵渊忌惮地注视着那一滴眼泪,魔气渐渐从经脉中退走,筋疲力尽的心落回胸腔,他眼睛里深渊似的黑翳散去。宣玑一偏头,那挂在眼睫上的眼泪就掉了,盛灵渊吓了一跳似的抬了抬手,这时,他身上忽地一松,那隐形的束缚离开了。

满身满地的细线化作火光,钻回到宣玑身上。

禁术……山盟海誓,被主人一丝不剩地收了回去。

谁的心归谁、谁的血谁带走,两人之间藕断丝连了数千年的联系彻底断开,各自孑然一身。

微弱的共感也消失了。

宣玑站起来,盛灵渊出于本能拉住了他。

“已经解开了,”宣玑背对他,压抑着声音说,“臣失礼,告退,陛下找别人给你整理文件吧。”

盛灵渊想起了什么,讪讪地松了手。

宣玑心力交瘁,一眼都不想再看这疯子,转身就走。

一口气下了半山,他又抽风似的一百八十度转弯,杀了回去。一去一回快如疾风,盛灵渊甚至没攒够站起来的力气,愕然地跪坐在一地散落的文件中,看着门口去而复返的人。

窗外晨光遍布,更显得山巅小屋阴冷寂寥。

宣玑逆着光,五官模糊不清,杀气腾腾地刮到盛灵渊面前,他招呼也没打就开始暴风骤雨似的兴师问罪:“我就还想问一句,人皇陛下,我是不是被天上白玉宫里那些大鱼误导,自作多情了?你心里就算真的有过什么活物,那也不是我,你只是爱一个连酸甜苦辣都得靠你才尝得到的小傻子!就像时间乱流里你幻想的那个废物,没有想法,没心没肺,给点甜头就傻乐,不管活几千年都能撂爪就忘!”

盛灵渊这会儿见不得强光,只好抬手遮光,艰难地眯起眼睛。

宣玑等了半分钟,没听见他的回答,悲哀地发现自己可能是自取其辱盛灵渊估计早想把天上白玉宫里那段掐了不播,没准真就顺水推舟地同意这个说法,这老王八蛋干得出来。

却听见盛灵渊轻轻地说:“没有。”

宣玑一愣。

“我没有对剑灵起过非分之想。”盛灵渊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放松了脊背,靠在墙上,神色悠远而平静,把对面那位眼圈还是红着的衬托得格外狼狈。

“我想,等结束了战祸,太平了,就让宁王来做皇帝。他那人细致周到,仁爱兼听,比我强。我只会打仗和弄权,不耐烦经济民生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还妄想‘远香近臭’,要是我躲远点,我那‘母后’也能对我稍有挂念。我打算带你回东川,东川是因我而毁,我想把被火烧焦的地方重新种上桃花,收拢巫族旧人……宁王向来与巫人亲近,应该会帮我。到时候,我这辈子就剩下两件事了,一个是重建东川,一个是等你长大。”

宣玑不由得屏吸,忽然隐约觉得,他方才一通撒泼,误打误撞地把千年的蚌砸开了一条缝,错失这一次,他可能再也没机会一探内情了。

一瞬间,他福至心灵,脱口叫了一声:“灵渊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