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说一遍,松、手。”盛灵渊声音里渗出了冰碴。

他现在非常后悔刚才的想法,不懂事不能凑合,这他娘的混了三千年,一天到晚看着长袖善舞人五人六的,还是个毫无长进的闯祸精。

盛灵渊心里的焦躁终于不再遮遮掩掩,宣玑成功撬开了那层蚌壳,浅尝辄止、意犹未尽,滋味太好,他居然舍不得一次多尝。

忽然间,留守赤渊的孤独,一次又一次粉身碎骨之痛,都成了轻飘飘的烟,他一点也不在乎了,未来怎么样,他也懒得想。他漫长的一生都浓缩成了眼下这么片刻光景,好像他从乱世中被人强行破壳扒出、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这一刻而活。

他是天上飞的,鲛人是海里游的。

鲛人心如钻石,永恒不变,而他是个听风就是雨、永远冲在赶时髦第一线的有翼族。

一刻和永恒孰轻孰重呢?

那大约是时间法则下的哲学问题,凡愚不知其解。

反正那一瞬间,宣玑挣脱了时间法则带给他的石化感,同时也挣开了盛灵渊的手,如愿以偿地得到了盛灵渊心里炸开的恐慌,两人之间的共感断了。

那颗蕴藏了时间法则的“星星”引着他逆流而上,一路往回走,直到大混战以前,直到他还没出生的时候,直到古高山族与鲛人族决裂,鲛人大族长掐断族运,决定同归于尽的一刻。

高山人四散奔逃,到处都是鲛人的尸体,尾生双腿的大族长眼角流出血泪,天上突然一道白光闪过,巨大的翅膀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宣玑捧着那颗“星星”从天而降。

鲛人大族长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他,那副穷尽造化之功的眉目像精美的艺术品,高山人的巧手也雕不出来……哪怕他此时一脸血。

“我就不下去了,你们这快打出海啸了,我翅膀上毛太厚,弄湿了不好干。”宣玑悬在半空,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他说话,“喂,大族长,物归原主,我把‘时间’从四千年后带回来了,接好了。”

说着他一松手,任凭那颗“星星”落在了鲛人大族长手里。

陛下虽然不是东西,但有一句话说得对,“时间”是不能落到凡夫俗子手里的,只有爱恨能亘古不变的鲛人才配得上。

鲛人族长朝宣玑伸出爪,掌心飞出一个小东西,落到了他怀里,宣玑没来得及看,紊乱的时间流就轰然归位,四千年前和四千年后形成了一个闭环,不属于这个闭环的人都被驱逐了出去。

异控局临时指挥部里,守在外面的李宸和谷月汐冲进来时,就只见何翠玉的尸体软塌塌地倒了下来,眉心的鳞片飞出去好远,蛇身迅速腐败,方才凭空“消失”的几个人横七竖八地飞了出来。

那片本真教拼了老命要拿到的“天上白玉宫钥匙”光泽全无,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化成了灰。

第109章

秒针“咔哒”往前滚了一格,现世的时间继续不舍昼夜地无情流走,单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他们在里面惊心动魄一通,外面的时间居然是凝滞的,天上白玉宫宛如一场异想天开的幻觉。

“我们……怎么就出来了?”张昭做梦似的茫然四顾,一眼看见燕秋山,“燕总!吓死我了,你们没事吧?那个大宫殿怎么就突然塌了!”

李宸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大宫殿?我说你们怎么一个个都湿淋淋的……还一股海腥味?要不要换件衣服?”

盛灵渊的目光搜到了完好无损的宣玑,又看了一眼化成灰的鲛人鳞,手指掐了个障眼法,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掠了出去。

他其实早该走,要不是“守火人”快灭绝了,他本来不会跟一帮格格不入的后辈凡人瞎搅合浪费口舌不说,还得被他们一天到晚大惊小怪。他一个应劫而生的魔物,“生前”就跟人族的族运强行捆绑,跟人打了一辈子交道,实在是腻得不能再腻,看见人就烦。

既然知道了所谓“守火人”是谁,涅槃石也破了,宣玑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他留在这也就没意义了。宣玑虽然偶尔掉链子,但三千多年毕竟也没活到狗肚子里,大体还是靠得住的,早用不着他保护了。

说到底,他没有及时离开,其实就是私心作祟,不舍得掉头就走而已。

丹离从小教他杀伐决断,万事不可优柔犹疑。

他大体上做到了,一生只有两次“不及格”第一次是因为情义,他屡次对阿洛津心软,纵得他越走越偏激,最后酿成大祸;第二次是因为师恩,巫人族灭后,他与丹离的裂痕越来越大,及至难以弥合的地步,他却始终没能狠下心来先下手,乃至于最后不得不剜了那颗没有用的人心。

不料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都没了,竟还能为情“旧病复发”,弄得这样剪不断理还乱。

盛灵渊回头看了一眼,见宣玑立刻追了出来,正焦急地四下张望,于是不再犹豫,纵身融入西风,穿过西山,滑过成排的路灯和电线杆,朝市中心的车水马龙地而去。

宣玑神识全开,瞬间扫过了整个西山,刹那间,在上古先灵朱雀后裔的注视下,西山自然保护区所有飞禽全体落地,低低地将头埋进翅膀,特能人……甚至一部分第六感敏锐的普通人集体一哆嗦。

然而一无所获。

陛下要不是怕雷劈,最高级的障眼法能让南冠猴的“心眼”也变成瞎子,即使在这里被天道严苛地限制了,他不想露面,也有无数办法不让别人找到他。

宣玑用力捏了捏眉心,想起盛灵渊从江州回来路上说的那几句话。

不伦、不义、不识趣,太难看。

人刀殊途……荒唐。

当时宣玑以为他是“说者无心”,净顾着自己内伤了,现在看来,这话不但不“无心”,还是精心设计,处心积虑!

前世今生种种上了心头,内伤瞬间都化作了怒火。他在无望中浑浑噩噩地沉湎了数十世纪,被那个头也不回往岩浆里一跳的身影折磨了一辈子。

宣玑心想:我等了你三千年,你说殊途就殊途?

盛灵渊回到市区,发现街上的车流明显稀疏,不少街边小店都早早打烊,等看见城市综合体外面挂的广告牌上硕大的“恭贺新春”,他才愣了愣,掐指一算,原来这一阵子兵荒马乱,一不留神竟到了旧历除夕。

“公历”与“农历”是怎么回事他还没弄清楚,只大致知道前后差一两个月的样子,感觉这边的人也是混着过,公历有节就过公历,旧历有节就过旧历,一年过两次“年”,两头占便宜放假。

元旦圣诞双十一之类,盛灵渊没感觉,但旧历除夕到底不同。

他驻足在一个陌生的人行天桥上,不知道是哪个商圈,天桥两边打擂台似的建了两座购物中心大楼,对着喧嚣。卖艺老人裹着厚棉衣,随身一套嗓门很大的音响,戳在天桥上背风的地方唱《我心依旧》,旁边还竖着张打赏二维码。

盛灵渊听不懂歌词里的番邦话,但音乐无国界,他听出了一点孤独意味,让人想起悠长的海风。

……等等,海风?

永安不临海,一到冬天,来自内陆冰原的西北风光顾,能把夏天攒的一点水汽掘地三尺地搜刮走,干得发燥。但盛灵渊突然闻到了一股海水特有的潮气。

紧接着,那股潮气精确地锁定了他,被他身上的魔气冻成了细碎的冰碴。

某个人神通广大地在陆地上用鲛语寻人术拿空气里那一点湿度当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