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立刻住了嘴,轻声问:“黄局?”

燕秋山敏锐地看了黄局一眼。

“没,我就是刚才听你一提想起来的,何翠玉脑子里肯定是没有这个烙印的,”黄局脸色没变,抽了张纸巾,不慌不忙地擦了擦手,“也就是说,有这个烙印的,一定是本真教的,没有的也不一定干净,反而可能在本真教里级别更高,隐藏得更深。”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得不吭声了。

这时,李宸面沉似水地走进来:“刚接到的报告,雷霆里有问题的一百六十八人,从普通队员到我的副手……我……”

常驻总部的雷霆总共四百个人,是特种外勤的门面,光鲜亮丽,拎起来一抖,烂了小一半。李宸好像干吞了三斤活蛆,沉甸甸地压在胃里,还一个劲儿地蠕动,坐立都恶心:“黄局,您干脆撤了我的职吧!”

“撤什么撤?”黄局顺手把方才擦手的纸团往他身上一砸,“撤了你,现在这散摊子的雷霆换谁干?事办砸了还敢撒娇?戴罪立功,别废话!”

李宸差点被他老人家一团餐巾纸砸哭了。

“这事也不怪李宸,”雷霆毕竟是“娘家”,肖征帮忙打了个圆场,“雷霆里‘特能世家’出身的人比例最多,小圈子化严重,我在的时候,雷霆队员因为跟普通人谈恋爱,被家里人闹到单位的破事好几起。其他部门应该好一点,毕竟普通人家出身的还是占大多数……”

“想什么呢,少爷?”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他,肖征一回头,见一个瘦小的女人站在门口,抱怨了一句“暖气开太大了”。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拉开防风雪大衣的拉链,兜帽落下来,露出一张黝黑苍老的脸。

来人看着和黄局差不多的年纪,一身的风霜,被桃红色的大衣一衬,越发显得面有土色,像个不修边幅的苦力老太太。

然而她一进来,屋里除了两百多岁的老王博士,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起立了,就连谁也不屌的燕秋山都把贴在墙上的后背撕下来,站直了打了声招呼:“单姐。”

“单总。”

“单总回来了……”

老王博士脸上昏昏欲睡的皱纹舒展了开:“小霖回来了?”

暴雨司令单霖,今年已经五十九岁了,还在特种外勤一线,也是一位资深失踪人口。

跟没事自己到处瞎浪的王泽不一样,单霖是因为暴雨的特殊工作性质,得常年追踪地脉异动,在无人区、大沙漠、雪域高原之类鸟不拉屎的地方搞“基建”维护全境范围内所有的异能监控点。总局换届她也没回来,异控局平时就像没这么个人似的,然而要是没有暴雨维护的这张监控大网,全局都得瘫痪。

单霖先给老王博士鞠了个躬,这才挨个跟晚辈们打招呼,招呼到燕秋山的时候,她看着知春寄居的木偶,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应该是都听说了,最后只对他说了一句:“回来了就好。”

肖征虽然行政级别上高半级,作为后辈,还是老老实实地让了座。

单霖也不跟他客气,点了点他:“少爷,说你什么好,你还真是不知疾苦,谁告诉你普通人家里出身的特能就会站在普通人这边的?”

“小肖年轻,还有成长空间,向老局长看上的,不就是他这份六亲不认的干净劲儿吗?”黄局笑呵呵地说,“十个电话叫不动你,这回总局被迫搬家,可算把你‘请’回来了。”

肖征惊疑不定地用眼神询问燕秋山:黄局一个普通人,怎么会认识单总的?没事还打电话联系?

燕秋山也有些意外地眯了下眼。

“挤眉弄眼的干什么?”单霖没回头,好像后脑勺有眼,笑骂了肖征一句,“黄局的夫人是我小师妹,我以前每次回总局述职都去她家蹭饭,你们老黄拿手菜就一个水煮牛肉,每次家里来人都要做,非做不可,谁也拦不住,我一看见他就想起那味儿。”

黄局依旧笑呵呵的,却罕见地没接话茬:“暴雨怎么样?”

“暴雨还行,除了留守总部的,其他部门都在深山老林里处理自然灾害,平时不怎么接触人类,被腐蚀的机会不多。”单霖看了肖征一眼,又叹气,“你啊,就是家庭条件太好,家里人又正好开明,别人有你的条件吗?普通人家出生的特能孩子都被视为怪胎、有病的多了,你随便问一圈能问出一部血泪史来。”

王泽的下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单霖一点也不在意措辞地说:“要我看,都是保密条例的锅。动辄让善后科扛着回响音机满世界跑,这都什么事?我们反正人群密集地区作业也不多,偶尔有目击者,跟不小心看见的老乡商量商量,嘱咐他们别往外说就完事了。”

李宸震惊道:“单总,普通人……你这是违规的!”

“谁说不是呢,我一年也就违个七八九十次规吧,”单霖眼角的鱼尾纹都没动一下,“反正我也该退休了,老黄,处分我不?”

黄局忙苦笑着连道“不敢”。

“早年清平司自我隔绝,那是怕被人抓住了,把他们当妖怪烧死。现在你们这么大一个机构还沿袭几千几百年前的老黄历,美其名曰‘怕造成恐慌’。怎么,是咱工作见不得光,还是诸位都思想境界高,非得做好事不留名呢?天天脑袋别在腰带上,身上捆着‘十五人红线’,谁心里没有怨恨?反正我有。但这点怨恨本来是人家写封感谢信,寄点土特产就能消解的,都是块八毛的东西,便宜吧?你们偏不要,你们偏要用回响音机把积怨攒着,把自己攒得走火入魔。”单霖点了根烟,嗤笑一声,“偌大一个异控局,接近三成的特能外勤仇视普通人,仇得人都他妈不想当了,想返祖成野生动物!”

燕秋山轻轻地一低头:“惭愧。”

“没你的事,风神这次也不严重,都是因为你人缘太好。风神里有一小撮比较傻的接触过本真教,结果听说知春是他们害的,立刻反水的不少。”单霖弹了弹烟灰,“行吧,扯这些没用。本真教这事炸出来也不是没好处,何翠玉和月德把自己作死了,起码江州和东川我们都能进去了。等把这帮搞事摁死,咱们现在的异能监控网就能铺满全境,要是以后能做到及时发现能量爆发点、及时处理,也不用兄弟们冒着风险打扰普通人生活了。”

黄局真诚地说:“单姐功在千秋。”

“别介,我又没有小鲜肉爱,可没打算跟何翠玉一样活‘千秋’,我这辈子能拿够十五年退休金就算养老保险没白交了。”单霖摇摇头,又正色说,“我能去见见你和王老师说的‘那位先生’吗?专门为了这事赶回来的。”

“那位先生”盛灵渊一大早,因为一身衣服皱了眉。

陛下其实是不用别人照顾的,没人给他做饭,他可以不吃;没人给他铺床,他反正也不睡;没人给他洗衣服,他也可以不穿对于幻术高手来说,随便搓点枯枝败叶就是一套衣服,想“穿”成什么样就“穿”成什么样,天道也不会因为裸奔这点屁事就拿雷劈他。

宣玑愿意拿他当皇上伺候,他就任人摆弄,不拒绝、不领情、无所谓,保持无所求的安全距离。

因此宣玑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收走,放好了新的,他也没什么意见,洗完澡就顺手穿上了。

盛灵渊走出浴室,一边攥着湿淋淋的头发往下捋,手捋过的地方水汽就被黑雾卷起来,头发瞬间干燥蓬松如常,刚捋到一半,陛下忽然顿住

他发现正在摆早饭的宣玑身上穿了套一模一样的衣服。

古人很多衣冠有制,不能乱穿,老古董脑子里当然也就没有“情侣装”这个概念。盛灵渊通过这一阵人间游历,对工业社会有了基本的概念,明白现在人的衣服是一批一批机械缝的,碰巧和别人穿一样的衣服很正常。

理智上,他知道宣玑图方便一次多买几件一样的没什么,可……也不用那么一样吧?

陛下觉得哪里有古怪。

“早,”宣玑抬起头,冲他露出了一个突然开屏的笑容,并自作主张地改了称呼,“灵渊。”

敬称怎么忽然没了?

“灵渊”两个字叫得盛灵渊心里一哆嗦,然而他自己早说了“不必生疏”,死了好几千年,大齐都没了,也不方便太斤斤计较一个称呼。他只好端着万事如浮云的架子,应了一声,装作无事发生地走过去。

他若无其事,宣玑比他还若无其事,一边摆碗筷一边说:“对了,刚才燕秋山打电话,说总部暂时搬家了,他一会儿带个暴雨的同事过来。”

“也好,”盛灵渊说,“正好那堆祭文有些头绪,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