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希仪先开车去把鹿腿送给一个熟识的餐厅老板,然后带着他们环岛游玩,岛上有着广阔的椰林、稻田、岩石环绕成的咸水湖,崔月隐放松了很多,他安静地坐在后座,对所有安排都从善如流。

傍晚的时候他们回到那间餐厅,沙地上燃起了篝火,一群嬉皮士围着篝火弹琴、唱歌、跳舞,欢快的鼓点在夜色中响起,晚餐是烤鹿肉和乳鸽,他们聊到崔蕴石和朝隐,又说起油画,崔希仪从手机里找到一张照片:“你当时在巴黎的那场画展,我很喜欢这一副画,还打电话去问过你当时的艺术品经纪人,可惜你不准备出售它。”

崔月隐从来不给自己的画取名,最后展出前,当时他的那位经纪人才定下来叫“燃烧的罂粟田”,红色的斑块与烟雾缭绕的晦暗天空呈现出颠倒迷乱的气质。

“母亲,我们明天上午回去。”

留昭又一次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情绪,崔希仪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吃过晚餐后,崔希仪去吧台那边结账,她和老板用当地话聊了一会儿,留昭有些打不起精神,崔月隐起身去买了一杯酒给他。

两个女孩过来叫他去跳舞,留昭反应了一下,才认出来她们是昨天来过崔希仪家里的两个学生,他被拉着加入沙滩上跳舞的人群,目光下意识地寻找着崔月隐,他独自坐在一块巨大的枯木上,神情倦怠而安静。

留昭突然被撞了一下,一只手拉住他,他回过头,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入人群的崔希仪,留昭突然忍不住叫了她一声:“祖母。”

崔希仪按着他的肩膀,他们站在跳舞的人群中,像两块沉默的礁石。

“我怀着月隐的那一年,我们最小的妹妹自杀了,她拍过电影,当过模特,参加马术比赛……一切都太唾手可得,所以她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我记得她问我,说大姐最爱崔家,我喜欢画画,三妹嫁人搞豪门斗争,每个人看起来都有自己想做的事,那她应该做什么?那一年她想试试不能得到的东西,于是睡了大姐的丈夫,但这也是一样便宜东西,大姐很爱她,让一个男人给她当然没有什么,结果她一枪轰掉了自己的脑袋。”

“我有点被吓到了,害怕我的生命也只是一个要拼命自我说服才有意义的谎言,画画就像是我的救生索,我不敢从这一条救生索上跳到另一条,而且怀上月隐完全是个意外,我没有理由为他改变自己的生活。”

“月隐通过大姐身边的人联系上我,说要来见我之前,我真想逃开,我还去问了答加大师,她建议我留下来见他。”留昭难受地皱着眉,崔希仪大笑起来:“天啊,我真是太糟糕了,我根本不知道和他聊什么,刚刚和他聊的那副画还是我昨天上网搜到的,我根本没有看过他的什么画展。”

留昭震惊又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头脑一片混乱,他听见自己问:“那你过得开心吗?”

崔希仪沉默片刻,她不笑时有种很熟悉的冷酷,她很严肃地说:“我过得非常开心,我过了很快活自在的一生,如果不是因为太快乐,我根本不会愧疚,毕竟我是崔家人,从小我遇到什么事也是打电话给保姆和助理。”

从见到这对母子开始,一直让他难受的疙瘩突然消失了,留昭恍然松了一口气,如果崔月隐忍受的痛苦是为了母亲的快乐,那这痛苦实在理所应当。

崔希仪握着他的双肩吻他的脸颊:“你听完了我的告解,去找你父亲吧,天使。”

他们和崔希仪告别后走路回酒店,留昭的心情变得很轻松,第二天早上,他们飞回了云京。

第44章

44

回程的路上,崔月隐有些放空,留昭忍不住问他:“我昨天早上去湖里游泳,看见你和那个女僧人在一块儿,你们聊了些什么?”

崔月隐从舷窗外收回视线,回头看向他:“她跟我说,我来之处已经完全被浓雾遮蔽,不可追寻,如果我往回寻找,只能跌入虚无的深渊,那里什么也没有。”

所以他才那么痛苦,闯进花房里找他寻求安慰。留昭试探着说:“但你没必要往回走,如果你想要的话,你现在就可以去和她一起在岛上生活,你们可以从现在开始熟悉起来。”

崔月隐深深看他一眼,有些兴致寥寥:“小昭,如果说这一趟我确定了什么,那就是我永远过不了她的生活,这种我一根手指就能戳破的梦幻泡沫。

留昭想起他的神情,那一瞬间充满自毁欲望的混乱迷失,他心想,不对,你明明就在渴望过一种毫无控制的生活。要不然你不会说要让我再捅你一刀,绑住我的手、压制着我并不能让你满意,你想要交出选择权,让我再选一次,选出你想要的答案。

下飞机时,崔月隐已经从这种神游的状态中走出来,孙思来机场接他们,留昭被寒风吹得清醒了很多,他听见崔月隐问:“朝隐回来了吗?”

“朝隐先生晚上到,昆安先生、奕宁小姐他们也都知道了,昆安先生今晚要在他的别院设宴,也请您和大少爷去参加。”

“融儿伤还没好,就不必去了。”崔月隐说了一句,他们回老宅的路上,一段高速公路的护栏正在施工,留昭直起身子向后看过去,崔月隐手指放在他膝盖上敲了敲,吸引回他的注意力:“今晚要跟我去赴宴吗?”

留昭惊讶地看着他,简直以为这又是要折腾他的把戏,但崔月隐的神色很正常,他皱起眉问:“我为什么要去?”

“只是问你想不想去。”崔月隐补充说,“想去的话,让老孙去准备礼服和珠宝。”

留昭一阵恶寒,原来他不是去代替崔融的位置,而是代替沈弥的位置。崔月隐见他摇头拒绝,微微一笑:“昭昭不是说想做崔家的女主人?但是什么活都不想干,刚上任就要尸位素餐吗?”

他在锡亚高岛时简直称得上“正常”,回到云京,穿回他的身份,崔月隐一下又变得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留昭皱着眉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不解和愤怒,过了片刻,他说:“崔月隐,再说一遍你爱我。”

崔月隐含笑的唇角一下绷直,他有些嘲讽地问:“小昭,你在玩什么把戏?”

“你在飞机上说过,在岛上也说过,现在为什么不能说?”留昭不肯放弃地盯着他,崔月隐和他对视,刚刚片刻的失态已经迅速消失,他似笑非笑地说:“我当然爱你。”

“再说一遍。”

崔月隐已经记不得上次有人敢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对他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他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挑衅,冷下脸说:“停车。”

冯毅又开了一段路,才将车停在一处宽阔的山麓泊车台上,崔月隐说:“孙思,陪他下去,再叫一辆车来接他。”

“如果我不肯下去,你是不是又要叫人卸了我的胳膊?”

崔月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自己打开车门拉着他下车,他推开少年缠着他的手臂,又被抱上来,两人无声地纠缠了一会儿。孙思连那晚动刀子的场面都见过,自然不会大惊小怪,他看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冯毅,掏出手机刷了起来。

崔月隐忍无可忍地将他双手扣在身后,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许再对我说讨厌的话。”少年执拗地看着他,那一瞬间,崔月隐感受到了权力的倾斜,他站在那里,默然无声。

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带上金钱地位构造成的社会面具,下一瞬间他又可以是私人生活中的父亲或情人,那副具有威胁性的鬼面可以随心转换,有时只是隐隐绰绰地浮现,提醒留昭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

对任何人都是如此,阿弥,融和循,有朝一日,他甚至可以让崔希仪恐惧。

但留昭不再害怕,甚至要伸手将它扯下来。

“崔月隐!”少年带着催促和祈求意味地叫他,“是你跑过来说爱我、要把命给我。”

“小昭,求你闭嘴。”崔月隐低头吻住了他,留昭被他的唇碰到,几乎立刻浑身颤栗了一下,他双腿发软,崔月隐勒住他的腰吻他,舌头顶开他的牙齿,咬着他的上唇。

“没人教过你男人求欢时的话一个字也不要信吗?”

崔月隐“嘶”了一声,退开半步松开他,他伸手抹去唇上沁出的血珠,留昭呲牙说:“我下面没长牙齿,嘴巴里可是长了牙齿了的。”

崔月隐有些心烦意乱,被挑逗的情欲和被挑衅的爱意都让他感到无所适从,他抵着少年的额头稳住自己,喃喃说:“小昭,昭昭……我现在就去车里好好爱你。”

留昭说完那句话才觉得很不对劲,他一下子尴尬又紧张,推开崔月隐的脸说:“你、你一个人去参加宴会就好。”

“你刚刚在想着崔融是不是?”

“……”留昭哑然,他移开目光,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