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1)

丁慧君本想狠狠地斥责一下会说出这句话的王欣悦,但看见她虚弱又焦虑的样子,只叹了口气。

“你有徐嘉宜父母的联系方式吗?”

一下被点醒的王欣悦,迅速拿起了手机,查找徐嘉宜母亲的名字并拨打了过去,然而并无人接听。王欣悦暴躁地连续打了三次,想打第四次时,丁慧君拦住了她的手,摇了摇头。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接电话也很正常。也体谅一下她母亲的心情吧。”

“但这就陷入死局了啊……”

“要不,你直接打给徐嘉宜试试。”

王欣悦先是用震惊的表情看向丁慧君,随即却也意识到这似乎是一条可以尝试的道路,甚至是她早该想到的道路。她咽了口口水,而后点击了写着“嘉宜”的电话号码。通话界面弹出,背景是一张她和徐嘉宜在大学门口的自拍合影。

看见那张照片时,王欣悦陷入恍惚。

那是在王欣悦刚进公司,和徐嘉宜成为同事不久的时候。由于工作手续的事情,她不得不回一趟大学,拿一些材料。在办公室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王欣悦在工位上浑身僵硬。再如何不了解她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异常。

只是,徐嘉宜是唯一一个开口问了她的同事。她在工位上犹豫了许久,才在王欣悦去茶水间的契机,假装自然地跟了上来,淡淡地问她是否有什么心事。

王欣悦一直觉得,即便后来的徐嘉宜变得容易惊恐、优柔寡断、提心吊胆,甚至有时不可理喻,但在她的身上,围绕着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仿佛对她说什么都没关系。于是,鬼使神差般,王欣悦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我有点害怕回学校。”

说完后,王欣悦便开始感到有些后悔。她之所以能让自己保持全副武装的状态,是因为她刻意让自己看上去什么都不怕。她知道,让别人意识到自己恐惧的事物,就是交出让他人胁迫自己的素材。于是她努力扮演着一个不在乎他人目光的人,一个从不退让的人,一个具有攻击性的人,一个无懈可击的人,一个全副武装的人。然而,就因为刚才的这一句话,她在公司的茶水间里暴露了自己,一下子将那个虚假的王欣悦打回原形。她回到了自己的初始状态:一个和其他人一样软弱的人。

然而,徐嘉宜却没有惊讶,没有鄙夷,没有同情,甚至没有感到好奇。对此,她的反应显得有些过度平淡,只有一句感慨。

“啊,确实,我也挺怕的。”

徐嘉宜说这句话时,语气就仿佛是在谈论一种讨厌的食物,并且是“讨厌香菜”这类普通人都能理解的个人好恶。这让王欣悦都感到有一些困惑,甚至给她带来了一种安慰感:原来自己的恐惧,看上去还挺平凡的。

“是啊,所以想到要回去,会有点头疼。”

这让王欣悦回复徐嘉宜的语气都变得轻松了不少。讲完这句时,徐嘉宜眨了眨眼睛,思考了片刻。

“周末吗?要不我陪你去吧,就当谢谢你帮忙修好咖啡机了。”

王欣悦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当在大学门口见到早已抵达的徐嘉宜时,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并没有亲自去修咖啡机,只是四处找人问话,直至找到负责此事的人罢了。王欣悦擅长解决他人的需求,却不擅长为自己求助。或许当时能表现出一副强大的模样,只是因为徐嘉宜当时那种“怎样都行”的态度让自己觉得必须站出来那让她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如果她们只是简单地回了一趟学校,拿了资料便走,虽然比较无聊,但一切都会变得更简单。然而,好巧不巧,在学校那短暂的时间里,恰逢王欣悦之前所在的班级有一个聚会,似乎是因为当年拍毕业照的时候,有人在海外赶不回来,所以相约好在这天下午,大家回学校拍照。但其实理由无关紧要,那些在曾在校园里生活顺遂的人,会找各种方式回归校园。就是这批人,在略显狭窄的校园长廊上,和她俩面对面地相逢。

没有发生太灾难性的事件,甚至其中还有一位女生主动和王欣悦问好,并且打探她现在于何处高就。在王欣悦礼貌性地回答时,其他人就在旁边冷眼看着,即使露出了微笑,也更像是嘲弄的笑。对话开始以闲聊的性质继续表演下去,直至对方问出了一句略显越界,但又看似日常的话。

“之前的事情,现在还在干吗?”

即便他们身处室外,不算寂静,然而所有人却都像是在竖起耳朵,等待王欣悦的回应。王欣悦开始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天旋地转。她明明可以接一句“之前什么事情”来将这句疑似双关的讽刺话给呛回去,内心却又闪过了一丝“也许对方不是那个意思”的念头,担心把事情弄得更僵。就因为这个小小的犹豫,错过那唯一一个即时开口问询的契机,在任何其它时候回应,就都显得不合时宜。就在王欣悦愣愣地站在原地、周围同学的嘴角越来越上扬之时,一直在一旁没有发话的徐嘉宜,突然插了一句嘴。

“抱歉,我肚子好痛,能带我去洗手间吗?”

王欣悦这才似乎找到了离开的借口,急忙带着徐嘉宜离开。到洗手间门口时,徐嘉宜却没有进去,只带王欣悦到水龙头前,然后用冷水沾湿纸巾,递给王欣悦。

“拿来擦一擦脖颈,能好受一些。”

即便非常明显,但王欣悦就在此时才反应过来,徐嘉宜只是发现氛围微妙,在助她逃脱。

徐嘉宜没有问王欣悦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正是因为如此,王欣悦才将过去的事情告诉了她。

这时,王欣悦才发现,曾经对她来说那么漫长难熬的时光,竟然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可以给徐嘉宜概括完成。

大二的时候,她和一位教创意写作的青年教师越走越近。那老师很年轻,从欧洲读完博士归来,长相帅气,一下子便成为了学校女生们仰慕的对象,连选课都成了一场战争,甚至不少人还偷拍他,在社交网络上发有关于他的帖子。由于他在学生里的名气很高,不知从哪跑出来他在海外有一名恋爱长跑的女友的传闻。这样一个白瘦斯文、专一长情、毫无攻击性的教师形象,便被高高地树立了起来。

那时的王欣悦,对爱情和小说,都抱有着真挚的期望。好像只要被某个特定的人爱着,是进入理想生活的一道重要门槛。而尝试书写这一命题,便是对“爱”的练习。于是她在课堂习作里描绘的,都是仿照浪漫主义时期的极致恋情。

出乎王欣悦的意料,自己的习作在一众学生中脱颖而出,引起了这位人气教师的注意。他告诉王欣悦,自己对她的作品印象深刻。在他的评语中,她的作品有灵气,并且足够真挚,十分“女性化”,但“总觉得有哪里欠缺”。

王欣悦受宠若惊。后来,她和老师的距离越来越近。课堂结束后,老师会给她推荐更多小说,或者指出她写作的一些问题,甚至会提出一些大大小小的建议,大到今后可以尽量选择一个闲散的职业,方便闲暇时间创作;小到今天穿的衣服比上次的好看,有一种不带攻击性的楚楚可怜感,惹人爱惜。这些建议,王欣悦都照单全收。她对他充满了尊敬毕竟这是一位发掘了自己才华的伯乐,况且他还那样受欢迎,那样文质彬彬。

所以在老师暗示她,自己对她的情感超越了师生关系之时,王欣悦脑子一嗡,陷入到一阵眩晕之中。

那时,她只以为那是源自幸福的眩晕。她认为自己被选中,是因为自己是人群中最特别的一个。因为爱让他看见了她,而她理应接住并珍惜这一宝贵的爱,才终于能够确定微小的自己在广阔世界上的位置。

后来回想起那个片刻,她才意识到,也许那阵眩晕来自于嗅到危险与谎言的直觉。

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味。在王欣悦小心翼翼地询问是否有那位传说中的海外女友时,他避而不答。在她必须躲开周围人的目光时,他不加尊重。甚至在她满怀期待地呈上自己的新作品时,他不加掩饰地皱眉。他开始常常拿她和其它女学生作比较,谁比她更聪明,谁又比她更听话。她开始觉得,是否只要别人接近了自己、理解了自己,就会因为看见自己平庸又无趣的一面,立即缩回爱的触角。

她开始变得比之前还要自卑且讨好,但与此同时,压抑不住的怒意也在心中缓缓诞生。在看到老师和其余女学生有说有笑地路过时,在老师漫不经心地在她面前夸赞别的女学生比她更有灵气时,她都不由自主地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按捺那躁动不安的心。这样潮湿阴暗、见不得光的关系,让妒意如细菌般迅速繁殖。于是有一天,她在没有人关注的社交小号上,发了一张自己和老师的合影。

就这么一张简单的合影,掀起了王欣悦意想不到的惊风骇浪。

那位传闻中的海外女友确实存在。她偶然看见照片后,一下子反手将其作为材料举报到了学校,要求学校解雇违纪教师。原本这一切都将静悄悄地结束,不引起更多波澜,影响学校名声。然而,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这份举报材料竟泄露了出来,在校内闹得沸沸扬扬。在那位老师打包走人的时候,还有不少仰慕他的学生前往送别。据说,在他踏出校门前,小声地和其中一位学生说,全是自己的错,因为自己踏入了别人精心设置的陷阱。

王欣悦瞬间成了罪人,一个看似楚楚可怜实则擅长引诱的蛇蝎女人。她开始被同学和老师孤立、厌恶。不久后,就连她自己,也开始觉得全是自己的责任。为什么要发那张照片?为什么明明听闻过老师有女友,却还由于自己的贪恋刻意无视?为什么会奢望自己这样的人,能得到那样光彩熠熠的爱?

但这些痛苦都是她理解范围内的,是她可以想象到的。让她感到最难受的,是那份被同学不小心发到班级群聊里的举报材料电子版。即便那同学很快就撤回了,但在那时间窗口内,她还是点了进去,并看见了最底下的那一行字。

“那位女学生只是受害者,请学校将所有惩罚放在教师身上。”

王欣悦对此先是感到疑惑,但随即浮上心头的,竟然是愤怒。

受害者。

王欣悦此前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她只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或者是事情处理得不够全面。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才是那个主动为之的加害者,并在回忆中检索蛛丝马迹:在放课后,自己给他递过一瓶水;在那个下雨天,自己问他要不要撑一把伞;在他说过自己那天穿的衣服好看后,自己便真的再也不穿其它风格的衣服了。

一切都应该真的是她精心谋划的陷阱才对。

或许是一种反叛,或许是想让自己更有力量,王欣悦不再掩饰自己的锋芒。她穿着显眼的裙子,涂最鲜艳的口红,也默认自己应该承担它们所带来的附属关注。只要如此,曾发生的一切,便都是自主选择的结果。这样去想,她甚至在某些时候会有些沾沾自喜:就像传统叙事说的那样,若自己是红颜祸水,至少很有杀伤力,并且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