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张芳芳走到陈朗家门口的时候，她变得十分局促。
在省城里，一个二层楼的小独栋其实并不稀奇，就连张芳芳都不会对此大惊小怪。让她感到局促的，是这幢房子的设计感。它似乎不以实用为主，反而是在处处凸显品味与格调。不管是小花园里的枯山水，还是低饱和度的外墙漆，张芳芳都不曾在其它地方看见过，于是她只能面无表情，假装对这一切司空见惯。
或许是意识到了张芳芳的不对劲，陈朗在掏出钥匙时轻柔地安抚了一句。
“家里没人，别紧张。”
这句话起了反作用。在此之前，张芳芳压根没有想到这一层。在意识到或许有人会突然回来后，她变得既局促，又紧张。
门很快就开了。那是张芳芳第一次见到如此优雅的装潢。在她十几年的人生经验中，她上一次有这种感受，是去她的一个有钱的远房亲戚家。亲戚把房子买在了城里，父母带着她登门拜访时，她觉得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一切都干净整洁，有着巨大的电视，甚至连地上的瓷砖都亮得反光，令她无比羡慕。但比起陈朗的家，那回忆中的向往瞬间就变得黯然失色起来。
屋子里确实空无一人，甚至因此显得有些冷清。陈朗没有对自己家作过多介绍，而是直接领着张芳芳向二楼走去。张芳芳一语不发，也不敢四处乱瞟，于是低着头看着陈朗的脚后跟，一步一步走上了台阶，直到他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住了。
“这里就是我的暗房。等一下，我先去开灯。”
陈朗将门打开了一条缝，自己先进了房间，然后再邀请张芳芳进去。走进去时，张芳芳觉得自己似乎到了一个洞穴之中。房间的窗户被封死，也用好几层防光窗帘给遮住了。室内除了一盏红色的小灯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光源。张芳芳看见的一切都被红色包裹着，晾起来的底片排成一列又一列，一个水池，一些底片，她自己的手，以及陈朗的侧脸。
“你想看什么随便看，不用太拘束。”
张芳芳点了点头，然后开始好奇地端详周围。上面一栏贴着的照片，拍摄主体基本都是小动物，并不全部都与死亡相关，有些甚至还挺可爱的，只是拍摄的视角都非常近。而第二排则与上面的风格完全不同，似乎都在不同的室内，家具也整齐地排列着，但中间的玩具显得特别巨大。也许是注意到了张芳芳的疑惑，陈朗主动开口解释。
“这是我正在尝试的一个系列，之所以玩具看上去那么大，是因为那些室内空间其实是我用模型摆出来的。”
“啊，原来是这样，好厉害。”
“不哦，我觉得你才很厉害。”
张芳芳愕然地转头看向陈朗，发现他正微笑着凝视自己。
“为什么？”
“我看到了你课堂上的表现，你是一个对摄影这件事拥有充沛情感的人。”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不是的，我能看出来，你和其它人不一样。”
张芳芳脸颊发烫，她心想，幸好暗房里的灯是红的。
“但我觉得你才厉害，你拍的东西都好……特别。”
“也许吧。但我还没有拍到过我真正想要拍的东西。”
“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陈朗侧过头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二人却同时听见了楼下传来开门声。张芳芳感受到，即便是波澜不惊的陈朗，也都僵直了一秒。这让张芳芳再度紧张了起来。
“那个，要不要我躲到哪里去……”
“不用，和我一起下楼打个招呼就行。”
当陈朗开口说话时，他又回到了正常的状态，看上去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张芳芳虽然依旧忐忑，却也只能随着平静的陈朗下楼。关上暗室门时，她不忍回头再看了一眼那个如梦如幻的幽暗空间，仿佛是在窥视陈朗从未展现过的内心世界。然后陈朗把门关上了，只剩下门缝里透出来的红光与黑暗。
下楼后，张芳芳隐约看见一个和自己父亲岁数差不多的中年男子，正站在门口弯腰脱鞋。不知为何，她像做了什么错事被现场抓包般低下头来，想要尽量不被对方看见。
“爸，这是我同学。”
“啊，同学好。”
这时的陈朗和张芳芳也走到了门口，张芳芳低下头，只能看见中年男子刚脱下的皮鞋，皮鞋锃亮，近乎能从那儿看见自己的影子。
“不好意思打扰了，陈叔叔好。”
张芳芳礼貌地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意识到空气凝重了起来。感觉过了有大约六秒，中年男人才终于回了话。
“同学你好。在家里吃饭吗？”
“不了，我们马上出门。”
陈朗抛下这一句后，便迅速穿鞋走出门外，张芳芳只能继续低头跟上。走到院子外头，陈朗依旧面色凝重，没有主动说一句话。那如大海般的宽容消失了，蒙上了一层她看不透的阴霾。
“对不起，是我刚才说错话了吗？”
陈朗苦笑着摇了摇头。
“感觉让你和你爸的关系变差了……”
“那不是我爸。”
“啊？”
“他是我继父，所以不姓陈。”
张芳芳十分惊讶，抬头看向陈朗。即便他的语气依旧沉稳，脸上却难得地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事情。”
“没关系，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了。”
陈朗重新露出微笑，看向张芳芳。一阵风吹来，树叶摇曳的声音，正好遮掩住张芳芳错了拍的心跳。
“好，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张芳芳小声又坚定地回应了陈朗。
“我知道，我相信你。”
然后二人沉默了，但张芳芳并不觉得这份安静令人不适。仿佛她和陈朗的心已经紧紧靠在了一起，能表达出彼此掩藏起来的脆弱一面，于是已经不需要任何话语。这并非令人不适的沉默，而是距离拉近后的默契的沉默。
然后陈朗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主动打破了这一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