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6)玻璃纤维
即便房间里的三人都十分迫切地想知道徐嘉宜和赵先德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们还是默契地一致决定让徐嘉宜先休息。毕竟,通过她们让徐嘉宜带回家布置的那些微型监控,也能大概拼凑出两人的故事线。
那天,在赵先德告诉徐嘉宜,她自杀的原因和王静一样,“只是生病了而已”时,她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确认的答案,于是走到阳台,把被子晾了起来。过了一天,她便看见对面阳台摆出来一个向下的箭头,旁边还画了一个丑陋的花园标志。于是她拿着家里的垃圾出了门,在花园里和丁慧君接上了头。丁慧君把她带到对面这栋楼的屋子里时,她惊讶地发现这三人已经在这儿住下了。而后,她们迅速地跟她说了合订的计划:把这些藏了微型监控的绿植布置在家里,尽量刺激赵先德的情绪,以在短期内拍到更多他精神虐待的证据……而最后的“大杀招”之王静托梦,则是王欣悦根据她知道的信息为徐嘉宜量身订造的,即便被张芳芳和丁慧君诟病“过于戏剧化”,王欣悦却说生活本来就比电影更戏剧性,为了出效果,这样反而更好。
“在你和他摊牌说正在录制之后,他便是知情状态,这样的证据会更真实有效。那之后,你就直接说要离开家。如果他没有那么聪明,开始阻止你甚至动粗,我们会立即上门,同时也坐实了他的控制行为。如果他意识到了这点,也没有关系,至少你可以自由地走出门外。”
可惜,徐嘉宜做到的只有自由地走出门外。
她走进她们为她布置的小房间。即便只是短暂的居住,她们也为她换上了温馨的碎花四件套,枕头中间甚至还躺着一只王欣悦带来的小熊玩偶,据说她从小就抱着它睡觉,自认为它有强效的安抚功能。床头柜上一个简单的马克杯,里头是温热的牛奶这是丁慧君为她倒上的。她一意孤行地从家里带了厨具过来,嘴巴上强调的是“为了减少被发现的几率,不能点外卖”,但王欣悦和张芳芳都认为,她只是看见大家茶不思饭不想,想趁机改善大家的伙食,毕竟她买菜也依旧是用的外卖上门,好在她的料理的确让大家惊叹。而马克杯旁,那板劳拉西泮,那则是张芳芳留给她的,说如果躯体化发作的话不用硬抗,可以吃一颗来助眠。就在徐嘉宜向张芳芳表达感谢时,张芳芳又换上了嘲讽的表情,来了句“千万别吃太多,带你去洗胃很麻烦”,不过没等徐嘉宜反应过来,张芳芳的脑壳就被丁慧君狠狠拍了一下。
徐嘉宜一夜无梦。醒来时,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她恍惚了一下,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游。听到外面传来三人讨论的声音后,她才意识过来,自己已经离开了家,并且躺在和昨晚入睡时一样的位置,甚至那小熊玩偶也依然被她紧紧抱在怀中。
客厅里,王欣悦、丁慧君、张芳芳三人不知是一宿没睡还是早早醒来,已经一脸严肃地聊了起来。见到徐嘉宜后,她们又默契地止住了话头,开始慰问起来。丁慧君去厨房热了菜,让她吃了再说。徐嘉宜看着桌上的红酒炖牛腩、番茄炒蛋、肉汁土豆泥和一碗鸡汤,不禁张大了嘴。
“你们这些天都吃这么好啊?”
张芳芳和王欣悦都笑了出声,一旁的丁慧君脸有些红。
“做饭的时候想事情比较有灵感……而且,你们都应该补补身子。”
徐嘉宜先尝试了一口红酒炖肉后,夹菜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剩下的三人原本还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怕她精神状态不佳,见她莫名其妙地大快朵颐,才都放下了心。
“赵先德今天没有出门。他可能担心你趁他不在,回去搜集更多证据”等徐嘉宜吃完后,王欣悦抢先报告了自己上午的“盯梢”结果,并摊开了手中的笔记本,“但他怎么做都没有用了。我一直在整理这几天的‘成果’。我们录下了两段他在你吃完安眠药沉睡之后,把你搬到沙发上制造梦游假象的影像,还有偷偷挪动家里的东西,往盆栽里浇热水之类的荒唐事。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证明,是他在故意让你以为自己精神错乱。而且,之前的那段所谓的‘杀猫证据’,我也在抢走赵先德手机时,把它偷偷传到了自己的手机里。我们找专业人士看过了,有很明显的剪辑痕迹,配音也是后加的,时间线也是全乱的。所以……”
“是那个变态自己杀了猫,然后还让你以为是你干的。”张芳芳咬牙补充道。
王欣悦点了点头,兴奋地看向徐嘉宜和丁慧君。
“还有那些你们的日常对话,他不停地打击你、操控你,那些毫无逻辑的让你情绪崩溃的话,我们也都录下来了。我一边录一边整理,虽然需要点时间,但也能整理出一条清晰的证据链……这些应该就差不多了,对吧,慧君?”
张芳芳和徐嘉宜都期盼地看向了丁慧君,希冀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然而她却沉默良久。也许是有不好的预感,三人都默契地没有催促她。客厅里的氛围一下冷了下来。
丁慧君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先说结论吧这些东西,即使对方被揭穿,也很难追究到刑事责任。”
她的声音低沉,但字字清晰,像一把钝刀刮在四人的心口。
“为什么?难道这些影像还不足以证明他的恶意吗?他明明做了那么多……那么多骇人的事情……”王欣悦的声音逐渐发颤,眼神里有一种无助的恳求。
“是的,他做了很多事,但这些都不触犯刑法。”丁慧君尽量放缓语气,“视频里的行为,比如搬动你的身体制造梦游假象,或是浇热水毁坏植物,这些在法律上被视为无害或轻微的行为,即使他是故意为之,也很难归类为违法,更不可能立案。”
王欣悦紧握着拳头:“那‘杀猫证据’呢?那段录像明明被伪造过!伪造证据难道不犯法吗?”
“是伪造,但伪造的是‘家务事’的证据,不是法律上认定的重大案件的证据。即使被戳穿,顶多是道德问题,根本不会上升到法律责任。”丁慧君低头翻开自己面前的记事本,“而且,造假也不是在司法程序中进行的,现行法律对此没有明确的制裁条款。”
张芳芳一直低头听着,这时抬起头:“所以,他不管怎样折磨徐嘉宜,哪怕是用这些手段操控她,甚至让她怀疑自己的记忆,都不会被追责?”
“不会。”丁慧君回答得干净利落,但声音有些发哑,“至少目前的法律框架不行。我咨询了几位前辈和律师,他们都认为,这类心理操控行为太主观,证据很难支撑,法院不太可能采纳。更别提,嘉宜的身体状况没有直接受害表现,也没有财产损失。”
话音一落,屋子里陷入了沉寂。
徐嘉宜低垂着头,双手握紧膝盖,脸色惨白。她的声音像飘在风里的尘埃:“所以,就算我把一切都揭露出来,他也还是可以安然无恙地继续他的生活,对吗?”
“是的。”丁慧君垂下眼眸,声音几近耳语,“他所做的一切,不是现行法律关注的重点。法律更注重明确、直接的伤害,比如身体暴力、金钱诈骗,而精神操控和情绪暴力,除非有确凿的因果关系和严重后果,否则不构成追责条件。”
王欣悦猛地起身,转身走到窗边,重重地吸了口气:“这算什么?他已经把她们逼成这个样子,却什么罪都没有?法律是用来保护人的,还是用来纵容这些禽兽的?”
没有人回答。
丁慧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疲惫:“这就是现实。他知道法律的边界,也知道如何在这些边界内玩弄规则。他的每一步都擦着法律的边缘,却永远不踩过界线。”
张芳芳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所以,你其实一直知道,我们这些天的努力,实际上都是徒劳无功?”
丁慧君避开了张芳芳的视线。
“我最开始就反对这个计划,但后来我意识到,对于目前的境况而言,问题不仅仅是要揭露赵先德,更迫切的,是让嘉宜摆脱他的掌控。这个计划,对于让嘉宜清醒并离开,是有效的。并且如果我参与进来……你们也不至于太乱来。”
“所以你最开始就觉得我们又天真又愚蠢,所以没必要告诉我们真相,是吗?”
张芳芳双手环抱,脸上重新挂起了戏谑的笑。看见丁慧君陷入沉默,王欣悦强行提起精神和语调,尽量欣快地打着圆场。
“但计划其实已经很成功了,至少嘉宜现在已经来到了这里,和我们呆在一起。而且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呀,我记得前两年有一个案子,也是男友精神操控,羞辱、污蔑对方,导致其女友崩溃自杀,但最后他成功判刑了啊!”
“不是我想泼冷水,但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对于那个案子,一方面是因为事情闹大了,舆论发酵让法院不得不特殊对待,另一方面……”
丁慧君想说点什么,又吞回去了。张芳芳见状,替她补充了难以启齿的下半句。
“另一方面,那个可怜的女孩自杀成功了。”
张芳芳说完后,王欣悦和丁慧君都瞪了她一眼,随即紧张地看向徐嘉宜。她低垂着头,挠着自己的手臂,脸上露出苦笑。
“所以如果当时我死了,或许反而能让赵先德绳之以法。”
“徐嘉宜,你千万别这样想。王静自杀成功了,但这件事对赵先德真的带来过什么致命影响吗?”王欣悦站起身,“没事的,大不了,我们就直接把这个事情公布在社交网络上……”
张芳芳立即打断了王欣悦。
“不行,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可以起诉你造谣、侵犯名誉权之类的,甚至,徐嘉宜可能才会变成众矢之的。”
“为什么?”王欣悦皱眉。
“你不是做影视的吗?用脑子想想。现在不都要搞完美受害者那一套?徐嘉宜哪里完美?就凭她和闺蜜的男友结婚这一点,就可以判死罪了。更不用说那些别的声音,比如她太蠢了,太脆弱了,竟然因为这点事情就闹自杀,对方也没有做什么之类的。而且,一定会有人说精神病患者的话本身就不可信。”
“你也把世界想得太糟糕了,不至于这样的”
“有没有可能,世界本来就这么糟糕?”
“真是够了,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能不能给嘉宜点信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