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匿名短信

“无知是最幸福的生活。”

索福克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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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那条短信时，徐嘉宜在更衣室试婚纱。

更衣室和这件婚纱裙，都比她想象中的要更狭窄一些。她必须屏住呼吸，才能将束腰背后的扣子全部扣上。一系列步骤下来，竟让她感觉有点缺氧。

小时候看的偶像剧里，大结局那集总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女主角满怀羞涩地挑选了一件婚纱，走进更衣室。走出来时，那件极度合身的婚纱衬得她美艳动人、焕然一新，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直到她真的准备结婚，才发现这画面是多么脱离现实。

偶像剧不会告诉观众，普通人挑婚纱有多困难。三个月前，她走进婚纱店，精心挑选出一件剪裁独特、带了一朵巨大纯白玫瑰花的婚纱。满怀期待地走出更衣室时，店员和赵先德都发出了夸张的惊叹。直到她假装不经意地看向镜子后，才意识到穿上它的自己看起来像一个雪糕筒。

这样的事儿重复了二十多次，每次都成了一场她对自己的长相、身材与品味的无声羞辱。于是，走进第六家婚纱店时，精疲力尽的徐嘉宜抬起手指，定下这件过于平庸，但不会出错、价格合理、还带有一条长拖尾的婚纱。

或许是当时太累了，观察力不太敏锐。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这件婚纱上的那条长拖尾，有点像被拽出来一大节的白色厕纸。

可惜已经来不及换款式了，毕竟婚礼就在下周。

徐嘉宜叹了口气，伸手去够更衣室的门，随即闻到了一阵微弱的异味。

对哦，偶像剧也不会告诉观众，穿婚纱很累，有时候还会让人腋窝冒汗。

好在当时没有让店员进来帮忙。这么狭小的空间，一定能闻到吧。徐嘉宜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在心中推算。四月到五月的气温变化向来难以预测，即便现在还算凉快，等这几场雨下完，一周后的气温或许会骤然升高。得抓紧网购一瓶滚珠止汗露。

等待良久的年轻店员，在徐嘉宜开门的瞬间迎了过来。

“哇，姐姐真的太美了！好合身哦！”

“谢谢，就是有点紧。”

“啊，为什么？”

明明是你们的工作疏忽，还敢问我为什么？徐嘉宜把这句话咽了回去。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孩，眉眼里仍带着青涩。兴许是初入职场，没有经验，她有些过度紧张，脸涨得通红，甚至不自觉地搓起了手指，让徐嘉宜觉得仿佛自己才是做错事的那方。

“为什么吗……可能我这段时间吃胖了一点吧。”

年轻店员松开了手指，徐嘉宜松了口气。

“那要不我来帮你重新量一下腰围，再拿去给师傅改一次？”

“来得及吗？”

“一般要两周，如果加急的话应该三四天就能完成。”

“确定吗？婚礼就在下周五。”

“那个……等我一下哈。”

年轻店员匆忙离开，没给徐嘉宜阻拦的机会。整个婚纱店的二层霎时间只剩下她，和一群套着婚纱、静静伫立的人台。

三年前的事件发生后，独处对徐嘉宜来说，成了件令人焦躁的事情。

为了逃离这空旷的沉默，徐嘉宜急忙走向梳妆台，从包包里掏出手机。

这时她还没有点开短信栏，而是快速浏览了一番聊天软件。

母亲发来了两条新消息，叮嘱她记得给远房亲戚订机票。再之后，是同事发来的抱怨，说领导在开会时再次推翻了项目方案，羡慕她今天请了假。和赵先德的对话框停留在了两小时前，他说上午的拍摄没那么顺利，让她先确认婚纱，待会儿再接她去试妆。

赵先德是她的未婚夫。在认识他的时候，她从来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会和他在一起，更不用提和他结婚了。

如果不是她死了……

不能想这些。

像是要甩掉脑子里杂乱的想法般，徐嘉宜用力地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倒。她原本想让整个人陷进去，却发现由于裙子太紧，自己只能直挺着腰。

这样也好，她想，这条不合身的裙子有利于自己在婚礼当天时刻保持仪态。

打她小时候起，母亲就常告诫她要“挺胸抬头”。读小学的她认为，这是在通过扳正她的身体，教给她“一定要坚强勇敢”的人生道理。现在她二十八岁了，早已反应过来母亲当年说的只有单纯的字面意思：驼背的女人不优雅，没气质。

即便有些害怕，徐嘉宜还是忍不住再次望向一旁的镜子。

这家婚纱店的价位不算便宜，但也没有昂贵到奢侈品的级别。它打着设计师品牌的旗号，收割徐嘉宜这种想要展示品味、却又尤其在乎性价比的中产阶级预备军。于是这儿的氛围格外讲究，无论是灯泡那不太日常的色温，还是全身镜那略显夸张的倾斜度，都意在略微地扭曲现实，让女性顾客产生“摇身一变”的错觉。

身边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只有镜中的自己带上了瑕疵。

即便身材偏瘦，手臂垂下时还是会显出来赘肉；就算努力挺腰，略微前倾的脖子也暴露了自己最习以为常的体态。上个月为婚礼烫的卷，让发尾看上去像发育不良的风滚草。更别提这张素面朝天的脸了：眼角的细纹无法被黑眼圈遮盖，泛红的痘印起不到腮红的作用。唇纹如一道道即将裂开的沟壑，脖子上那四圈颈纹仿佛大树的年轮，诚实地向众人昭告她的年龄。

如果在这的人是她，应该会更合适吧。

不能想这些。

徐嘉宜挺直了腰，使劲将两肩向后凹，用手机挡起自己的脸，对镜拍了几张。精挑细选后，熟练地打开修图软件，推掉手臂的赘肉，再配上胶片感的滤镜，点开了社交网络分享界面。

她停顿了几秒，决定什么文字都不附上，直接按下发送键。

她曾以为自己也能当灰姑娘，长大之后才发现，灰姑娘只能是辛德瑞拉，不能是徐嘉宜。辛德瑞拉只需要仙女为她提供公主裙、水晶鞋和南瓜车，不需要额外的护肤、化妆、医美和修图。简陋的服装与身上的灰尘，是文学作品中先抑后扬的修辞。此刻华丽的婚纱与梦幻的氛围，只能凸显自己的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