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是新的,但这里没有高楼,大多是四层高的自建房,细碎的方块瓷砖上,有流水的痕迹。楼房看上去稍显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闲散、破烂又落后的气息。
镇上的人常年泡在这气息里,从出生那一刻就被定了型,要是不离开,人生轨迹便一眼望得到头。
柏油路两边有些零散的商铺,大多都是五金店,理发店,或者是还把香烟陈列在门口的小卖部。店铺都没开灯,黑洞洞的,省电。
林暮晴以为没人看店,经过时,门洞中突然间又冒出个人来。
“哎呀,这不是那傻子……”手里攥着一把瓜子的老板瞧见林暮晴在看她,急忙止住了声。
林暮晴眼睛清澈透亮,带着警告和不悦狠狠地瞪了回去。
痴儿也叫林暮晴,养育过她的老奶奶给取的名,但是镇上没人叫她名字,都叫她傻子疯子,病名久而久之代替本名,活在了世人的口中。
她这一瞪倒把老板给镇住了。瞧她的样貌,除了头发稍微整洁点外,破烂的衣裳和沾着血迹的手,看上去就像是丐帮长老成了恶鬼,来镇上索命。
老板心里直犯嘀咕,她试探着递了一把瓜子给林暮晴:“哎,清醒着呢?”
林暮晴接了瓜子,但是没有回答问题。
老板见她举止正常,便放了心,痴儿不发疯的时候不伤人,难得遇上清醒的时候,还能聊上几句。
老板一个人看店无趣,便抵在门口跟林暮晴唠嗑:“你去哪了?好几天没见着你了,隔壁黄婶子说你被人贩子拐走了嘞。”
她一边说一边嗑瓜子,清脆的声响透露着轻描淡写,眼神从头到脚把林暮晴打量了个透。
林暮晴一听,便知道自己成了镇里的谈资,大概衍生出了好几个版本,每个版本都有个骇人听闻的起承转合。
但是,即便是她被拐走了,应该也没人去找她,顶多饭后叹一句,可怜人啊。
镇里的人对痴儿的态度很模糊,她们怕她发疯伤人,又可怜她无依无靠,女人们偶尔会发善心给她一点东西吃,也并非放在心上当成了个事儿,路上遇见了或是空闲里想起来才有,跟喂养野猫没有区别。
就像面前五金店的老板张婶。
心眼坏一些的,会欺负她傻,将她当免费劳动力帮忙捡废品、搬砖头,挑水泥,却是一顿饭一颗糖也舍不得出的。
更坏一些的人,会对她纯粹地散发恶意。不过,自从原主发疯,把一个路过偏要伸脚踹她的男人打得头破血流之后,这些有心欺负她的人便怕了,见着她都绕道走。
林暮晴想,倒是和自己一样,是个不好惹的性子。前世她在学校被人欺负时,也是要大嘴巴子打回去的。
张大婶嘴碎,即便林暮晴不说话,她也能自顾自地讲下去:“哎瞧你这衣服脏的,还沾着血呢,自己跑回来的?你还认得镇上的路啊?要不要帮你报警?”
她也不管问这么多林暮晴答不答,自己就脑补出了好些情节,幽幽叹一声造孽哦,假意揩眼泪。
想起什么又腾出手,伸手一探,从墙角的钢材上面挑拣出一件旧衣服,递给林暮晴:“本来想用来擦地的,给你穿。”
跟痴儿说话不用讲人情世故,擦地的衣服拿来送人也不用找什么由头。
“谢谢。”林暮晴接过来,口齿清楚,字正腔圆地回答。
张婶嗑瓜子的嘴停了一秒,斜着眼睛看林暮晴:“你是不是生病,把脑子烧糊涂了?”
痴儿没受过教育,也没有礼貌的概念,拿了东西从不说谢的,开心了只会傻笑。
“江蓠教的。”林暮晴张口瞎编,她问道:“对了婶儿,你知道江蓠去哪儿了吗?”
“小丫头找你好几天了。”张婶诶了一声,抬手一指:“刚刚还搁对面坐着呢,这么快就不见了?”
正说着,斜侧里的巷子突然冲出个瘦小的人影,直直撞进林暮晴怀里。
林暮晴下意识圈住了撞上来的人,低头去看,正是她要找的江蓠。小小的人仿佛没重量似的,松垮垮的衣服套在身上,能看到瘦弱的肩胛骨。
江蓠在哭,林暮晴正要叮嘱别把鼻涕糊她身上,还没开口,怀里的人就仰起了小脸,泪水蒙了眼睛,哭得喘不上气了,还要抽出空来叫她的名字:“阿晴。”
第002章 复活2
林暮晴被一声“阿晴”给唤住了,“小心鼻涕”的话最终也没能说出口。
江蓠的声音清澈纯粹,没有一点杂质,委屈、担忧和害怕全都不加掩饰,听得旁人心里发酸。
林暮晴单手将人搂在怀里掂了掂,叹了口气,太瘦了。
她从痴儿的记忆中看见这孩子的瘦弱,却不想真见了面,才发现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十五岁的体重跟城里十岁小孩差不多,长期营养不良导致脸色呈现出病态的白,若不是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就跟个索命小鬼似的。
也好,她是猛鬼,江蓠是小鬼。
江蓠是一个月前被林暮晴捡回来的。
流经镇子的雨清河将这女孩推到岸上,桥墩下歇脚的林暮晴见了,将她捞起,喂了三天的过期面糊糊,救回了她的命。
来自哪里,怎么落水江蓠一概不说,只跟林暮晴说了自己的名字和年龄。
原先张婶帮着报了警,怕是上游哪家的小孩子走丢。镇上的警察来问过话,问了几十句,江蓠一句不答。她极度怕生,不和除林暮晴以外的人交谈,问及家人只说自己是孤儿,前言不搭后语,最后警察隐晦地告诉张婶:她记忆可能出了问题。
警察指指脑袋。
镇上没有像模像样的福利机构,精神病院也倒闭了,无法安顿的江蓠稀里糊涂被“放生”到镇上,就这样跟着林暮晴在街上流浪,像抱团取暖的两件破旧衣服。
在镇上的传说中,江蓠成了先天有疾被家里抛弃的孩子,和林暮晴一样。
不一样的是,痴儿真的会发疯伤人,而江蓠不会,她是清醒的,弱小的。
江蓠还在喊林暮晴的名字,同时拉着她要走,看起来模样慌张急切。
林暮晴正要问,眼角就瞅到一帮初中小男生兴冲冲地从巷角走过来,嘴里叼着没点的烟,脸上带着那个年龄特有的、欠揍的笑。
瞧见林暮晴和张婶都在,为首的那个小兔崽子忽然止住了脚步,急忙丢掉了手里装着泥水的矿泉水瓶。
林暮晴低头,看到江蓠的胳膊上头发上,已经糊了泥巴,新鲜的、没干透的泥水从乱蓬蓬的发丝里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