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顾云洛下了凡界, 回了长生郡, 林暮晴才发现,离之前的请神庆典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以往身处人世还未察觉, 如今脱离了三界才发现,人间光阴如此无情。她们在天界待了一个?时辰, 人间的人又吵吵闹闹老?了些?年岁。时间的刻刀总会在凡人身上留下些?痕迹, 要么是逐渐苍老?的体质,要么是脸上悄然生长的皱纹。
如此说来?, 长生之人, 倘若要看亲人爱人去似微尘,化为黄土,未免也?太?残忍了些?。
林暮晴轻轻挪开自己的手, 调整了位置,又慢慢和顾云洛十指相扣,熨帖的手心?紧紧相连, 柔软而有力地交握。
“怎么了?”她们踩在主街的青石板上,从小巷里穿行而过,往林宅的方向走?去。察觉到?林暮晴收紧的力道, 顾云洛低声询问。
林暮晴拉着她的手甩了甩,抬头望天, 呼出一口冷气?:“好冷啊。”
那日热闹的庆典还是刚入冬,如今再回来?,年岁将近,气?温又降了一些?。街上的行人早就穿上厚袄,煨着火炉,打巷间穿行都是缩着脖子?合拢着手,走?得飞快。只有林暮晴和顾云洛还穿着秋日的薄衣,又褴褛脏污,发丝散乱,看上去像是无处过冬的流浪人。
天色阴沉,有大?雪降至,谈话间哈出的热气?一遇冷,便肉眼可见地成了白雾。
顾云洛挨着林暮晴的肩,笑道:“你修为这般高,也?怕冷。”
她们仍旧用着这世的肉体凡胎,法力一收,这世间的冷热、声音便真切地包裹着她们。
林暮晴没用什么法力来?抵挡寒意,这细微的感受让她有落回凡间的真实感。那悬在心?尖上的重石一挪开,每一步都走?得轻盈。
“前两世,我们长居南方,这么冷的温度许久未曾体会。”林暮晴走?快了些?,跺着脚,北方的天可真冷,干燥的空气?里像是裹着刀子?一般。
“我倒觉得南方的天更难忍受一些?,噢我想起来?,你曾经还说我气?虚湿气?重。”顾云洛谈起往事,两人对视一眼,兀自笑开。
“我也?没说错啊。”林暮晴狡辩。
“哼。”顾云洛偏过头,从鼻子?里哼声。
那街角还挂着请神庆典时留下的灯笼,已经被雨雪摧残过一轮,看上去有些?褪色,但并不衰败。新的灯笼又挂上,还贴了彩纸红绳,像是又有什么好日子?值得庆祝。
人间的光阴就在这样的节日里一轮一轮循环往复,一个?个?好时节堆叠,成了世人活下去的期盼。
林宅的门上却光秃秃,没有任何的装饰,林暮晴推开大?门时,突然察觉这厚重的玄黑木门,也?该添些?明亮的色彩才是。
踏进院子?,花圃菜园里都是衰败的模样,植株挺不过冬日的摧残,只留下蛰伏在土里的根系,休养生息等待明年春日破土。
院子?里很安静,林暮晴有些?疑惑,高声唤了一声“黄婶子?,萍儿”之后,才看到?后院急匆匆走?来?一个?妇人。
“哎呀!”黄婶子?跳起来?,毫不夸张,她整个?人在原地蹦了一下,才一边用衣角揩手,一边奔向林暮晴:“天师!你这是还魂吗?!”
她话说得粗糙,脸上却是真诚的高兴。只不过黄婶子?一走?进,林暮晴鼻尖就闻到?一股烟火味,不是柴房的味道,而是……
林暮晴的目光顺着黄婶子?的脸往下移,赫然看到?她手里边攥着黄边的纸,黄婶子?急忙背了手。林暮晴走?快了两步,到?了后院一看,果然,一个?生锈的铁桶里,还在烧着东西。
林暮晴哭笑不得:“您这是,在给我……烧纸?”
顾云洛绷不住笑,抬手掩面。
黄婶子?不知?她俩神色为何有异,答道:“是啊,我想着你生前给我许多月钱,如今你去了地府,我总得报恩,多给你烧些?纸钱,也?好打点打点鬼差。”
林暮晴眼角抽搐,这朴素的报恩,让她还真不知?如何收下。林暮晴问她:“你当真以为我死?了?”
“不是吗?萍儿说你们去了地府。”黄婶子?不解,上下打量林暮晴和顾云洛,哪里不像恶鬼了?
黄婶子?是这宅子?中唯一一个?不知?晓林暮晴身份的人,也?不知?道萍儿是如何给她解释的,话也?不说个?完整。
黄婶将手中的纸钱一道丢入铁桶,当着林暮晴的面说开了:“我本来?早就想烧的,但萍儿不让,她说你没死?,我想着人都到?了地府怎么还没死?呢,怕不是萍儿接受不了你的离去。唉,我最初也?难以置信,哭了几道……算了算了,你们难得回来?一趟,这些?就不说了。”
黄婶子?摆摆手,揩了眼睛,“之前长生郡有神仙显灵,我想着魂灵有人挂念,也?能显灵吧,就背着萍儿每日给你烧烧纸,念念经,祈祷你们回来?看一眼。”
她音量一提,一拍大腿:“你瞧瞧,还真的有用!”
她像活在这条街上的每一个?婶子?一样,心?里自然有一套说法,将一场无法圆上的诡闻异事按自己的阅历经验自行圆上,有些?迷信,有些?荒谬。林暮晴沉默地听她唠叨,最初还觉得有些?无奈,听到?最后,心?中又稍稍觉得温暖。
黄婶子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着她们,林暮晴难以说出对错。
林暮晴干脆拉了顾云洛,就着铁桶烤火暖手。
那燃烧的纸钱也没浇灭,就当便宜了游荡的孤魂。
林暮晴耐心?和黄婶子?解释:“我没死?,我们只是跟神仙一道去办了点事,毕竟我是个?天师嘛。”
好说歹说,才让黄婶子?按自己的方式接受了这件事。
“萍儿呢?”林暮晴问。这院子?冷冷清清,萍儿不在。
“她日日去闻心?观给你祈福呢,她走?了我才烧的纸。”黄婶子?抬头望天,“算算时辰,也?到?了回来?的时候。”
祈福啊,林暮晴不认为萍儿在幽冥走?上一遭后,会真的求神拜佛给她祈福。顾云洛也?不认为,于是打趣道:“你那徒儿,怕是威胁神仙去了。”
果然,萍儿回来?的时候,腰间别着短匕首,怀中揣着打斗用的符纸。只不过萍儿到?底还是凡间人,没有林暮晴带着无法轻易进入仙界。充其量也?就是破坏两座塑像,骂几句神仙。
酝酿一天的雪终于落下,在萍儿肩上头上掺了些?寒冷的白。
林暮晴和顾云洛已经用热水洗漱,换了裘衣,一向怕冷的顾云洛还抱着个?暖炉子?,一条大?红猩毡披在身上,衬着雪景,两人站在门口迎接萍儿。
一个?月不见,萍儿看上去就瘦了一些?,人间苦等一月实在太?磨人。
见着林暮晴,萍儿先?是一愣,随后飞扑向自己的师傅,紧紧抱住林暮晴,也?不管什么形象了,嗷嗷大?哭。
“师傅!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头上肩上的雪花碰上热度一化,就变成了水流下脸颊,浸入衣服里,又冰又凉。
雪花越飘越大?,三人赶紧进了屋,淋了雪水,林暮晴便让萍儿先?去洗漱再用晚膳。萍儿抽抽搭搭地去了,外衣林暮晴替她叠好,收拾之时,忽然袖中飘下一张薄纸,林暮晴拾起一看,是萍儿不算工整的字迹。
上面誊抄的,是许久之前,林暮晴烧掉的借命心?法。
她脸色一沉,这徒儿竟然背了心?法,动?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