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小姐看母亲这个样子,像是又要扯旧帐了,她心里其实极不愿意母亲提赵恒,便换了话头说:“女儿去寻英华说说话可好?”一边说着一边跑了。
她到了王家,脸色还不大好。英华晓得苗小姐的脾气,请她坐下,叫红枣点了酸梅汤端上来,也不言语,端着碗陪苗小姐吃酸梅汤。苗小姐含着一口酸梅汤好半日,发狠咽下,恶狠狠道:“我两个月前在瓦子里看戏,看到过潘晓霜。她在楼座上看戏,一个老胖子搂着她上下其手。”
英华端着酸梅汤的手纹丝不动,“满城都传说她做了□。你看见她不稀奇。”
苗小姐没想到英华一口认定她看见的就是潘晓霜,愣了好久,才想到问:“你见过她了?”
“我在到金陵的路上遇到过她,我们家一个远房亲戚把她买下当礼物送人。”英华微微一笑,道:“我和潘晓霜近十年同窗的情份,不能看她落难不救她,所以我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那位远房亲戚了。”
“你为什么要救她?”苗小姐恼的眉毛都竖起来了,“她那样坏,害的你我还不够惨吗?让她做一辈子□!”
“我那位远房亲戚原是打算把她送到天长杜家去的,天长杜家和潘家关系不浅,她要真进了杜家的门,转天就能回京城了。如今那位亲戚打算娶她,过一二年有了儿女,正好避过风头回京城认亲。可惜如今全天下都晓得潘晓霜在金陵为娼。”英华冷笑着在桌上轻轻敲了几下,一下比一下响,“潘家绝不会认回她的。她也绝无可能再顶着潘晓霜的名头欺负人了。”
苗小姐呆坐半晌,才道:“做妾比为娼也好不了多少,你那位亲戚既然做得出来买人送礼的事,将来把她再送人也未尝可知。”
英华把头点一点头,冷笑道:“我使人盯着他们的梢呢,我那个亲戚吓的都不敢回泉州老家,躲到杭州去了。”
苗小姐心中略有所动,便问:“你亲戚贵姓?是哪里人?”
“姓萧,名明,泉州人,字却不晓得。”英华看苗小姐若有所思的样子,怕她还想打潘晓霜主意,甚怕她又走错路,忙补了一句道:“这人志向不小,手段也有,潘晓霜在他手里讨不到好的,你尽可以放心。”
苗小姐虽然行事天真任性,又不是真傻,潘晓霜在金陵为娼几个月,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认出潘晓霜了?这几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唯有王英华到了金陵之后,才闹的满城风雨,不是王英华下手还有哪个?她想了一会想通其中关节,对着英华行了一礼,道:“英华,多谢你替我出气。”
苗小姐的脾气还是那么直接。英华苦笑着还礼,道:“她屡次害我,这等厚赐我必要还赠,并不是为你才如此。”
苗小姐嘿嘿冷笑,道:“自上回见她,我日日夜夜都想亲手报仇,若不是怕连累母亲和哥嫂,我就使钱把她哄出来杀了她又如何?到底是你这个法子好,叫她有家不能回,日日夜夜受煎熬,更解气。”
英华看她激动的满面通红,胸口起伏不定,替她又倒了一碗酸梅汤,劝道:“她已遭报应,让她一个人难过去吧,咱们过咱们的,忘了她吧。”
苗小姐恨赵恒若有五分,恨潘晓霜便有十分,英华这般劝说她只当耳旁风,甚觉话不投机,坐了一会辞去。英华送她到门口,因她来时没带随从,喊了两个管家一个老妈子送她。
苗小姐到家,却见一个穿紫背子的媒婆在厅里和她母亲说话。看到她回来,苗夫人忙道:“吴嫂子,我女儿来家了,你自家说把我女儿听罢。”
苗小姐生的娇美,家境又是小康,在金陵上了一年学,颇有几家来提亲的。苗夫人惯女儿的紧,都是让她自家拿主意。这一个吴媒婆也不是头一回到她家来了,忙赔着笑对苗小姐说:“这一回托小妇人来说的,是在金陵书院读书的萧十六公子。他们萧家在泉州也是大姓,泉州城外的茶山,瓷窑多是姓萧。这位萧公子族中排行第十六,其实他家中只有一位兄长。他这个兄长极是有出息的,今年若是科考,必能中举。过一二年萧公子有亲哥哥提携,中举人中进士易如反掌。”
苗小姐听得是姓萧的,又是泉州人氏,想到潘晓霜就是落到泉州萧公子手里,心中不由一动,便问:“这位公子既然是泉州人氏,想必父母尊长都在泉州,为何不回泉州娶妻?”
“哎哎哎,小姐不知。萧公子的爹娘极是疼爱儿子,总要儿子娶一个他自家中意的才使得。萧公子自上回书院会考见过小姐一面,发誓非小姐不娶。特为写信回家请爹娘到金陵来替他做主。”吴媒婆笑嘻嘻凑到苗小姐身边,涎着脸道:“一等一的身家,一等的长相,又是对小姐情深意重。小姐,这是天赐的好姻缘呀。”
106、有缘千里来相会(下)
苗小姐冷哼两声,虽然她不乐意提赵恒,可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世上似赵恒那样俊美温柔的男子能有几个?媒婆把这个萧十六公子吹上天,也不过是金陵书院的学生罢了,便是把十个萧十六捆起来,也比不上赵恒的一根头发丝。苗小姐这般想着,越看吴媒婆的丑脸越是可恶,她性子上来,掉头就走。
吴媒婆上回来说媒,苗小姐板着一张玉面理都不理她,这一回算是给她好脸,冷哼几声掉头就走算什么。苗小姐不搭理她,她又凑到苗夫人跟前,道:“萧家在泉州是大族,光族田就有上百顷,都是十六公子的爹爹在管。啧啧,全族人都要看萧老爷脸色说话呢,他自家还有一个几百亩的大茶园。一年春秋两季收茶,纳完税……”
“这么说,萧家都是白身?”苗夫人打断吴媒婆的话,追问:“萧氏一族如今有几个举人进士?”
吴媒婆愣了一下笑道:“有的有的,只是老身不曾留心到上这头,所以不曾细问。萧家在泉州极是有势力,怎么会没有中举做官的呢?”
苗夫人把桌子拍的乒乒响,说:“族田不算数。只说萧十六公子这一房,不过几百亩的一个茶园,居然还要交税,萧老爷和几个儿子是中过举呀,还是秀才?”
吴媒婆哈哈笑了几声,道:“这都六七年没有开过科举了。谁家有那许多秀才?论学问,十六公子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好,只要开考,进学轻而易举!只要令爱嫁把十六公子,转眼就是进士夫人!”
苗夫人一口浓痰啐到吴媒婆脸上,骂道:“这是暴发人家说话。读书进学岂是容易的事。我富春县乃是书香极盛的地方,家家户户但有口饭吃也要把子孙读书。这三十年出过几个举人,几个进士?便是秀才,也没得两百个。进学轻而易举的都是大才子,萧公子若是真有才的,怎么我在金陵住这样久都不曾听说萧公子才名?”
吴媒婆只说苗夫人是乡下妇人,挑寻常妇人爱听的话多说几句,必定信她哄。万不曾想苗夫人把她掉出来的香饵驳的狗屎都不如。媒婆被啐了一脸痰,其实心里恼的很了,转过背到萧家,把苗夫人的话添油加醋说把萧老爷和萧夫人听,只说这门好亲必不让他们结成,才算出心中怨气。
萧老爷虽是白身,管族里的田庄和自家的茶园,常和官老爷们打交道,颇有几分见识,把吴媒婆话里的水份挤一挤,不能不承认苗夫人说的有道理,打发走了媒婆和夫人商量:“苗夫人说话极有见识。其母如此,其女必不会差。十六郎读书虽还用功,性子却不够沉稳,若是娶得苗小姐,一则是他自家中意的,必定琴瑟和谐,二则苗小姐家教严谨,必能约束他静心读书,三则苗家是富春人,九郎不是说了嘛,迁都清凉山之后必定会开恩科,到时富春录取名额肯定加倍,咱们家十六郎是富春女婿,钻个空子去考也容易。便是真考不上,离着京城那样近,买个功名也容易寻到门路。”
夫人替儿子算一算,苗小姐她也曾远远见过一面,确是美人,又是在女学读书的,知书达礼娶回来不塌面子,最要紧先苗老爷做过县主簿,苗小姐只有一个兄长还是秀才。这样的人家配他们家足够了,是以夫人也点头赞同。
萧老爷便弃了搬弄是非的媒人,带着夫人儿子亲至苗家,对苗夫人细细述说儿子对苗小姐的仰慕之意,又把自家家底交侍清楚,言辞极是诚恳。
苗夫人为什么肯带着女儿到金陵来上学?原是女儿和赵恒相好的事传扬得曲池一府都晓得了,在富春寻合适的亲事不容易。她老人家思量在金陵找个女婿呢。将来女儿女婿便是偶尔回富春去,富春人提起来都是亲,谁会不长眼在外地女婿面前提旧事?
这个萧家家族有势力,家里还有茶山,萧老爷说话甚有见地,为人又诚实,萧公子又是真心喜欢女儿,看着又是老实书生模样。最妙的是老家远在泉州,又是在金陵做亲,萧家在富春又无亲又无友,便是使人去富春打听也打听不出什么来的。到哪找比他家更合适的人家做亲?苗夫人再看一眼萧十六公子,老老实实体体面面一个好学生,比赵恒那厮好不止一千一万倍,心中已是千肯万肯,送走萧老爷夫妇,掩了卧房的门,郑重问女儿可中意,只说女儿不肯她也要用力劝说的。岂料苗小姐问一问萧家兄弟几个还有名字排行,一丝也不做难,居然点头允许。
苗夫人早就看黄九姑嫁女眼红,女儿既然点头,速速的和萧家通了气,赶着中秋佳节当天就下定过聘。
英华陪侄女们过完中秋节,把玉珠和雪珠送到女学去,在玉珠和雪珠住的那屋里坐了一会,就有人过来寻玉珠到门外说悄悄话,问她可晓得她们富春那个苗淑兰和金陵书院的萧哲定亲一事。玉珠打发人走了回来问姑姑,英华摇头笑笑,道:“却是不知呢。苗小姐不曾来上学吗?若是好奇,她们为何不去问苗小姐本人?”
“说她休学了。”玉珠有些闷闷不乐,贴紧姑姑身边坐下,道:“听讲怀翠姨姨成亲以后也不会来女学做事了,苗姐姐也不来,只有我和雪珠两个在女学,好孤单呢。”
英华拍拍玉珠,又摸摸雪珠的小脸蛋,笑道:“不怕不怕,明年咱们富春来上学的就会多起来了。”
黄九姑的女儿怀翠在金陵女学做事不过几个月就嫁出去了,苗小姐在富春要嫁也为难,在金陵就嫁的这样快,凡是挨着金陵女学的边,都跟渡了层金似的容易嫁,明年只怕富春姑娘要挤破金陵女学的大门呐。不过这个话不好和玉珠她们明说,英华想一想李知远那几个年小不曾许人的表妹们,想是都要来金陵女学上学,不禁闷笑。
因苗小姐前几日才来过,晓得她订亲不能不表示,英华到家收拾了一对米珠攒寿字金簪,缠上洒金的梅红纸,叫小海棠送去与苗小姐添妆。小海棠去了半日,袖回来一个纸条儿把小姐,就道:“和苗家结亲的那个萧家,是泉州人氏。婢子听说之后着意打听,原来和萧明萧贤两位公子是一家呐。”
英华惊奇的睁大眼睛。小海棠吞了口口水,道:“苗小姐嫁的人叫萧哲,族里排行十六,他老子就是萧明的亲叔叔,他和萧贤也是远房堂兄弟。”
“萧家这个家教!”英华捂着脸朝后一仰,“苗夫人疼爱女儿也算是奋不顾身了,怎么就不打听下萧家底细,由着苗小姐胡来?”
小海棠指了指小姐手指夹着的指条儿,笑道:“这是苗小姐背着人塞把婢子的,小姐看看?”
苗小姐要嫁萧明堂弟的消息太惊人了,英华实是忘记人家还给她捎了个小纸条,忙把纸条拆开,却见纸条上写着明日午间聚贤楼二楼一聚。到了晚间,英华还在思量苗小姐嫁萧明堂弟的事,她想了许久,觉得是自己多嘴了,若是不提潘晓霜在萧明手里,只怕苗小姐不会想到嫁到萧家那种家庭去的,无论如何,明日一定要劝说苗小姐不要赌气嫁人。
聚贤楼离着水西门不太远,是金陵出名的酒楼。楼前青松彩帛扎的彩楼还在,两边棚中站着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歌姬吆喝着卖酒,廊上挂着各色彩灯,青天白日就点着灯烛,极是富丽热闹。
英华出门排场不小,前头有开道的家将,两边有护卫的使女,后面还有压阵的大管家,一群人七八个浩浩荡荡行至门口,早有苗小姐的一个使女接出来,问:“可是富春王翰林家二娘子?”
小海棠认得那是苗小姐的亲近使女,就答应了一声。那个使女引着她们一行人上楼。这个酒楼陈设颇为有趣,大堂中间搭的是个小小戏台,所以楼上回廊极是宽阔,沿着回廊隔出来的阁儿都使的是竹帘,此时楼下戏台上正演傀儡戏呢,所以大多数阁儿的竹帘都是卷起的。看到英华一个小娘子带着从人从廊上走,阁里人多惊奇的瞧她几眼。经过一个坐满青年学生的阁儿,青年学生们突然轰笑起来,一个甚是俊俏的书生被他们推出来,涨红着脸对英华唱诺,吃家将伸用粗壮的臂膀一拨,他就撞回去了。英华目不斜视走过,那个书生呆呆的看着英华的背影,那阁儿里的笑声更响了。
到了苗小姐坐处,不消英华吩咐,柳一丁就把卷着的竹帘放下了,又问守在一边的跑堂要了两根黑漆长板凳,横在帘外,家将们守住一边,管家们守住一另边,一群黑脸糙汉子霸气侧漏,对着方才那群学生虎视耽耽,生生把那阁儿里的笑声瞪没了。
苗小姐记得初见英华时,她身边顶多也就跟两个使女,如今不过出趟门,居然跟着七八个随从,不禁多看帘外几眼。英华叹口气,苦笑道:“我现在是晓得怕了,当初出门若是多带几个从人,潘晓霜想害我也没那么容易。”
一提潘晓霜,苗小姐就露出冷笑,一副“我等着看她什么下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