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的上?空,宋从心?缓缓收回?了阻止姬既望想要相助的手,她抬了抬头,示意姬既望朝城中望去。

姬既望回?头,只见远处死寂一片的城池不知何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

那?些?烛光其实十分?微弱,但或许是因为天色太暗,所以?连这点荧烛之?火都显得格外明

亮了起来。错落熹微的灯火透过纸窗,透过灯盏,在风雨中摇曳。城中最高的建筑物是为渔船引航的灯塔,“昼则举烟,夜则明火”,若是不幸在海上?迷失,便能循着灯塔的火光,找到回?家的路。

“重溟城中的水道与灯塔,是一代一代的海民搬沙砌砖,从无到有垒起来的。”宋从心?听着越发狂暴的雷雨,语气平静,“第一艘渔船,第一面堤坝,第一处港湾,阻拦海浪,抵御海洋。那?些?本该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事,海民却靠着一代又一代的努力,最终建立起了这座城池。”

“若人需要神,那?神便是人类自身。人神便如为远航的船只指路的灯塔,是在蒙昧的黑暗中也能照亮一方的人。”

宋从心?偏头,眼神认真地凝视着姬既望:“选择我?们,不要选择大海。姬既望。”

她看着姬既望名录中【血脉不稳】的字样反复闪烁。

“虽然?是一个?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傲慢排外的族群,但人类胸腔内的血液始终是滚烫的,只需一点火明便能如柴禾般燃烧。”

标注中【血脉不稳】的字样渐渐淡去,消散。

银发少年金色的眼瞳凝视着她,如苍古落日的余晖,晕染着凄艳的晚霞。

“你和姬重澜不一样,你也不会和她一样。”

因为你如此努力地脱离漩涡,只为了再次看见那?道温柔的月光。

“我?相信你,能成为那?座指引所有人前进的灯塔。”

……

宋从心?将?焦尾琴横在自己的膝上?,为姬既望拂了一曲《三峡船歌》。

李老的《三峡船歌》最初来源于其本人看见《人民画报》报道三峡可以?通航,那?一年,恰好便是葛洲坝的水利枢纽主体?工程复工的一年。葛洲坝的截流,是当时?华国水利水电建设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截流。因为葛洲坝的成功,这才有了后来震惊世人的大国重器,三峡大坝。

《三峡船歌》是古琴中极其少有的快节奏乐曲,利用连续的刺托擘拨与急速的抹挑,使乐曲呈现出强烈的氛围与震人心?弦的力度。其乐如聆悬泉瀑布,如见飞流千尺,令人心?潮澎湃,恍若壮美山河一朝入怀,天地白驹,万物苍狗。

“来吧,我?为你伴奏。”

大月之?下,宋从心?于悬崖边席地而坐,背对灯火明城,直面万里涛声。她已经很久不曾如此单纯地为友人抚琴一曲了,她的琴中藏着她的剑,可唯有这一次,她拨弄琴弦,运气于指,却只是单纯地为了将?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皎皎月华之?中,姬既望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他转身,凌空虚度,踏海而行,奔向高天那?轮普照凡尘的大月。

他迎着风雨,攀升到了一个?仿佛与明月比肩的高度,大月在他身后,映照出少年嶙峋清瘦的身骨。

“铮”,宋从心?拨出了第一声。那?琴音仿佛自天地四方响起,霎时?间,嘈杂的风雨远去,“静”的音域笼罩了这片天地,唯余此月,此曲。

港口与沿岸的人们不禁抬头,看向高天的那?轮明月。听见那?琴音,湛玄不禁沉下了面色,良久,却也只能无奈地轻叹。

海民与众多仙门弟子仰头,只见远处的风浪终于拧结成了足以?吞没海岸的海啸。大海在这一刻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撕裂其平静温和的假面,显得如此恐怖狰狞。庞大的归墟再次成型,与漫天风雨搅和于一体?,朝着天穹之?上?与明月为一体?的少年发出了挑衅与咆哮。

神明般的少年却并不为此惶急,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折扇,旋身,扬扇,他脚底的海水霎时?便如臂使指般起浪。姬既望掀起的浪潮与海啸轰然?相撞,飞溅而起的水花如乱玉碎琼,伴随着铮铮的琴声,环绕在少年身侧飞速地流转。

琴音激烈昂扬,如万顷流水自天河倾塌,少年乘风起势,随着节拍随心?而舞。他不必费心?思考如何取悦神明,因为他听见了。他听见风雷骤雨,听见海民吆喝的号子,听见油纸糊成的灯在风雨中发出哗啦的声响。

海民们迎着风雨,举着灯盏,爬上?灯塔,来到沿岸。他们共赴于此,与月下起舞的少年一同?见证这座城池的兴衰,见证每一次盈缺与潮涨。

他们本是无声地肃立,沉默的观望,然?而,随着风雨愈急、海啸被?一次次击退而去,他们也不禁通红了眼眶,附和着激昂的琴曲,在风雨中发出铿锵有力的合唱与呐喊。

“少城主,咱们几百几千年都这么过来了!人不灭,城不亡!”

琴音连绵不绝,海民的歌声却好似形成了音浪。

伴随着最后一段曲乐的高扬,少年手中的折扇化为长刀,他反手掷出长刀,身形却自空中下坠,宛如舒张羽翼的飞鸟。

最终,少年赤-裸的双足落在了海面之?上?,自他足心?而起向外漾开一层稠艳的金光。长刀自月中落下,如一道贯彻天地的闪电,少年却看不都不看,反手掷出刀鞘,刀刃便严丝合缝地砌入刀鞘,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此时?,曲终,海面已是风平浪静,唯余明月皎皎。

第83章 【第50章】内门弟子 千帆远去海灯燃……

且不提不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养伤的宋从心是如何被急头白脸冲过?来的同门给“绑”回城主府的, 也不提惨遭牵连的佛子是如何被人当场逮捕遣返的。单就那?一夜来说,月色很美, 琴曲与歌舞都格外扣人心弦,以?至于残暴冰冷的大海,自那?一夜后都开始变得温柔起来。

风雨过?后,海民们迎来了久违的晴天?。温暖的阳光照落在人们的身上,众人竟生出了几分恍若隔世般的恍惚之感。

宋从心也不例外,东海之行实在太过?压抑,她必须经常出去晒晒太阳,免得自己得了心病。鉴于她先前的行为?深深伤害到了无比信任她的纳兰师妹,一连好几天?, 宋从心都只?能顶着纳兰清辞哀怨受伤的眼神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中养伤。等?到无极道门的医修弟子确认过?她已经痊愈了,宋从心的外出申请也须得层层递上, 得了湛玄的首肯后,才被准许出门逛逛。

只?是出门走?走?,都专门配备了两名分宗弟子随行,也不知道究竟是看顾还是盯梢。

宋从心一开始没觉得什?么,但后来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些?诡异的变化, 比如说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遇上别宗弟子凝驻在她身上目光。虽然那?些?目光自以?为?很隐晦, 大部分也还很守礼, 但宋从心总有种后背发毛的错觉。她当然不知道,自己一行人在东海闹出的动静究竟引起了修真界怎样的轩然大波,她如今能享受来之不易的安宁, 是因为?湛玄将外界的声音全都挡住了。

宋从心伤好后便去沙滩上散步,闻讯而来的姬既望将一团乱麻根本?看不懂的政务撇给了正式开始辅佐他的东余立,陪她一起在海滩上走?。

那?一夜的神绥之舞也不知道究竟改变了什?么, 在那?不久,东余立便找上门来,告知姬既望尽快准备继任城主之位。为?了重溟城的安定,探索队的成员隐瞒了一部分关于姬重澜和涡流教的真相?,重点是宣布了上一代城主的死亡。而平定了风暴与归墟的姬既望如今声势正旺,继任城主之位可谓是众望所?归。虽然他除了修为?很高以?外根本?不通俗务与政事?,但有东余立等?人的辅佐,想必还是能平稳地过?度的。

毕竟,重溟城的城主之位已经空悬了三十年,海民们实际也已经习惯了没有天?子的生活。

就连宋从心都没有预料到,虽然其中充满了阴谋算计与阴差阳错,但最先实现“垂拱而治”的竟是这座被姬重澜以?砒霜之蜜包裹的城池。

“东余立说我不需要如何精通政事?,只?需要有识人之能,同时不被下属阳奉阴违便可。”姬既望赤着脚踩在柔软干爽的沙滩之上,远处蔚蓝的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这三十年重溟城是怎么过?的,以?后便继续怎么过?。就像你说的,我只?需要多去族群中走?走?,听听百姓发出的声音,这样他们在拍桌子吵架时,我就能分辨对?与错。我寿数漫长

,比他们强,只?要我不被蒙蔽,即便有人忘记了初心,也不敢忽视悬于头上的刀。”

宋从心微微颔首,重溟的确是一座十分特殊的城市。这里的“君王”是统治者与信仰的聚合体,虽然姬重澜的“宽仁”是为?了掩盖黑暗,但她直入人心正面那?方的思想却深深地影响了这座城市,以?至于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习惯了这种模糊阶级统治的“宽仁平等?”。

至少在重溟城,平民出身也可以?做官,文才武艺出众者便能得到拥护。反观原本?的统治者姬家?,被一手遮天?不愿做傀儡的姬重澜打压了近百年,已经完全失去了世家?的话语权与存在感。再加上涡流教这摊烂账,就连新任城主继位这么重要的事?情?,海民们都直接越过?了姬家?一手操办。而以?姬既望如今渡劫期的修为?,只?要他初心不改,识人善辨,保重溟城一个长治久安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毕竟姬既望这条“龙”不比寻常的国君,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下都要低头,而一个渡劫期修士决心聆听百姓的声音,哪个官员能蒙蔽得了他?

宋从心望向一望无垠的大海,看着如鱼鳞般泛着细碎光芒的海面。万里无云的天?空与蔚蓝的大海相?连,海风拂动崖岸的松涛。她低头,看见海潮如调皮的猫儿般团团涌来,轻柔地抱住他们的脚踝又不舍地退去,只?湿润了岸上细碎的砂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