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已经彻底没过了头顶,宋从心吐出一口混杂着血沫的气泡,苦中作乐地想着可能真的要等师兄和?师尊来捞自己。她此时左手持剑,右手软绵绵地垂下?,骨头已经被姬重澜打断。她虽然已经修成《金石玉骨》的九变玉化身,但到底还没有修成大圆满的玉化骨。方才?姬重澜那一招险些?打断她的脊椎,关?键时刻还是梵缘浅替她抵消了大半的伤害,又被姬既望的缚丝拉拽了一把,这才?仅仅只是断了一只手。
宋从心打磨自己时当然也?考虑过自己受伤的情况,因此平日里她也?有练左手剑,只是到底不是惯用手,剑势多?少有些?凝滞。姬既望与梵缘浅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为姬重澜重点关?注的对象,姬既望此时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但更糟糕的是姬既望自身的状态,战斗与血腥催发了他的血脉,他眸光不稳,唇齿间?萌出獠牙。宋从心尽可能不要流血刺激到他,但显然这很困难。
梵缘浅虽有堪比金丹期的修为,但此时深海中魔气丛生,难以从中汲取清气,她为两人扛下?了绝大部分的伤害,原先灿若朝阳的佛光也?已熹微。宋从心眼角的余光曾瞥见梵缘浅拭去唇角的血迹,似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菩提明?镜台》能化解绝大部分的伤害,但超出庇佑者能力的部分并不是消失,而是落在了庇佑者的身上。
快了,快了。宋从心咽下?不停涌至喉咙处的血液,死死盯着天书标注出来的时间?。还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姬重澜便会达到极限。
眼见着姬重澜再次朝着姬既望冲去,已是强弩之末的宋从心依旧上前援护,可就在这时,宋从心突然听见一声?萦绕耳畔的轻笑。
“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流血?”
宋从心心里咯噔一下?,此时她想要闪避已是来不及了,海水中庞大到令人心生绝望的黑影朝她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封锁了她所有的退路。宋从心识海一片空白,倒不是她临阵脱线,而是方才?姬重澜的话语似有魔性,搅散了她的神智,令她身形一僵。
这便是神吗?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死死地攥住了宋从心的心脏,催促着、责令着她的臣服。但下?一秒,识海中的天书突然泛起了柔和?的金光。
“咦?”看着宋从心失神了刹那又立时恢复了神智,姬重澜有些?意外,但这不妨碍她攥夺已经落入她掌中的猎物。
生死存亡之际,一股巨大的拉拽之力扯住了宋从心的后心,神明?翕张的触须被万千银丝捆缚。宋从心和?梵缘浅都被两股力道推拒、拉拽了出去,就仿佛两根早已埋下?的救命绳索,在所有人即将落入涡流之时,将她们固定在了悬崖的边角。
宋从心微微瞠大了眼睛,她感觉自己像上浮的泡沫,脚下?的城池在寂静无?声?中崩毁。姬既望回?头平静地望着她,手中银丝如皎皎月华。这唯一的光亮如地狱中的蜘蛛丝般拽住了她下?坠的趋势,最后一眼,她看见的是无?数扭曲蠕动的暗影,吞没了深海中的月亮。
第76章 【第43章】内门弟子 他们与他的命运……
氐人大巫, 世世代代都?出身于王族,能织无形无相之物, 能与海潮与大月通灵。
但?是,除了拥有?记忆传承的氐人自身以外,即便是于氐人世代为邻的姬家都?不知道,同样?都?是织梦,不同的氐人织出来的梦境也会各不相同。有?的氐人编织出危险重重的梦境,杀人于无形之间;有?的氐人编织出虚幻美好的记忆,令人分不清虚实与真假;还有?一些氐人则是将梦境当做记忆与知识的储物盒,将认为有?价值的、应该被记住的事?物如珠玉般编进梦的布帛,以此传承给后人。
而姬既望觉醒的织梦之能却?是仅有?氐人国一脉单传的大巫才能编织的梦, 他?编织的是宿命的因果与未知的可能。
狂暴的涡流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内里与外界分割成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重溟城倾, 姬既望在城市塌毁的最后一刻将两位素昧平生却?因道义而卷入东海之灾的友人送出了重溟。在分崩离析、不断陷落的城市中,他?孤身一人直面早已不能被称之为“人”的姬重澜。
姬既望借助早就布下的缚丝将梵缘浅与宋从心推出了漩涡,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他?被缠缚而上的“手”攥入了掌中,就像一只无论如何摆尾也逃不出鲸吞的鱼儿。虬结的血肉触须遍布齿牙, 即便氐人体魄强大,姬既望依旧在拉拽中被剜了一身伤。
他?沉沉下坠, 看着不断向上飘去?的气泡与血水。失去?珠玉花树与琉璃金羽光的映照, 海水变得?漆黑浑浊,显露出一种恐怖森然的静谧。
“小月亮,你?是真的有?些傻。”姬重澜低低地叹息着, 她?的声音已然扭曲,带着一丝魔性的慈柔与沙哑。她?仅剩
一颗美丽的头颅还能看出人的轮廓与五官,肩膀以下的部分已经完全异变, 虬结的肉筋相互拧和纠缠,形似一棵青蓝色的枯树。海水中浮动的破碎衣料与柔顺的长发拂过神祇的肢体,这种扭曲的怪异中竟还透着几分难以理解的绮丽美感?。
“你?啊。”姬重澜并没有?急于攥夺自己的战果,而是摇了摇头,伸出一根庞大的“手指”,轻轻点在姬既望的心口,“若是她?们留下,战局或许还有?一线胜出的希望。我当初是如何教你?的?关键时刻,怎么又?心软了?”
她?语气平静,话语温和带笑,好似一位慈爱的母亲正在劝慰自己犯错的孩子。
“……你?说过,利用可以被利用的一切。但?你?也说过,‘自立自强,不倚他?山’。”姬既望嗓音闷闷地道,“你?说过很多,真的假的,我分不清。”
“傻孩子,人当然要?自立自强,但?人也需要?相互依靠。”姬重澜摇头失笑,“与这天地之力相比,一个种族的生灵实在太过渺小。就像尘埃与水滴,少少一点,或许只能迷住别人的眼睛。但?若是汇聚起来,就能成为风暴以及大海。”
姬既望定定地看着她?:“你?嫌我心软,当初又?为什?么要?给我一颗心呢?”
“大海里的鱼明明笨笨的,您为何要?给我一颗人类的心呢?”
氐人凶悍暴戾,以强者为尊,视弱者为奴,铭刻于血脉中的一切皆是为了种族的延续以及生存。他?们不会因为不被族群接纳而离世独居,不会为了弱者而苦苦克制与忍耐自身。姬既望流淌着氐人最纯正强横的血脉,却?又?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人。
姬重澜的“手”抚上了姬既望的脸颊,杀机隐没于暗潮汹涌,她?的语气却?依旧温柔:“因为我是人。哪怕成为海祇,化作大壑,我也依旧是人。”
姬重澜就像这片大海,幽微深邃,温柔冰冷。
“好了,小月亮。”她?朝着他?柔柔地伸出了“手”,“来我这儿吧,成为我的血肉,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你?的吕叔,还有?荀宁……他?们都?在这里,在我的身体里。就像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一样?,鲲鹏死于海中,遗骨却?化作了最美丽的城。你?们的生命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我的怀里重聚的。”
时隔多年,姬重澜的话语依旧如此动人心神。姬既望浮在水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乖,不要?任性。”姬重澜语气依旧宠溺,她?朝着自己的孩子展开“怀抱”,那是一个血肉的漩涡,骨与肉正一下下地蠕动收缩,翕张着血盆大口。这么多年过去?,她?第一次尝试去?拥抱自己的孩子。虽然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的确是因为她?才会来到这个世上的。
姬重澜的时间分明已经所剩不多,但?她?却?情愿将这珍贵的每一瞬都留给这个孩子。
“母亲,我说过,族群并不会选择你。”姬既望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缚丝如月光般流淌在他?的指隙,好似暗不见底的深海中唯一的美梦。
姬重澜笑了笑,并不在意?。最后的时限已至,她?舒展触须朝姬既望卷去?,并没有?多少犹豫。为王者,姬重澜不会以轻率之心做出决定,但?一旦做出决定,无论结果如何,她?也不会因此感?到后悔以及犹豫。
然而,这本该如探囊取物般轻易之事?,却?不知为何突然僵滞。姬重澜庞大如枯树的身躯突然一歪,触须仿佛失去?支撑一般软倒在地。她勉力支撑起身体,却?依旧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形体崩毁碎裂,融成一片泥泞。
那些血肉触须迤逦于地,很快便失去?了活性,姬重澜感?觉到自己在溶解,因为她身上溢散出蓝盈盈的光,那是被她?吸收的神胎之力。
一只形似害兽的利爪毫无僵滞地切入了她?的胸腔,缚丝穿透她?的身躯,疯狂地篡夺她?体内的神力。
“……”姬重澜低头,看着姬既望距离自己仅有?一臂之遥的蓝眸,“为什?么?”
“……”姬既望闭了闭眼睛,“三十多年前,你?剿灭了涡流教,下令焚毁教派所有?铭刻文字的石碑与书籍,确保能彻底摧毁涡流教的教义。但?你?可能不知道,涡流教中还有?一些狂徒,在探寻成神之路的过程中也思考过如何毁灭神明。他?们不仅要?造神,也要?掌握神的命脉与把柄。”
“我知道。”姬重澜语气很平静,哪怕神力与生机一同流逝,她?也没有?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为了毁掉这把不听话的刀,挑起内斗不过是最简单的计谋。但?我很确定,他?们当年什?么都?没有?研究出来,就连你?的出现,也只是离间计的一部分。”
重溟城,本也不需要?两位神。所谓的“圣子”,不过是有?人生出了异心,意?图创造另一位更好掌控的神。
“是啊,但?是人就是这么复杂的生灵,有?人谦卑地崇拜神,祭祀神;有?人狂妄地创造神,利用神;也有?人……良心未泯,隐藏其中,只为了探查涡流教的目的与阴谋。”姬既望抿了抿唇,“他?们失常之前,将弑神的唯一契机交予了当时负责焚毁教义的吕叔,而后投火自焚。吕叔瞒下了此事?,这三十年间,他?与另外一部分海民?并没有?放弃拯救同伴的期望,他?们收集天下奇物,终于调配出弑神的毒。”
“荒唐。”姬重澜皱了皱眉,“涡流教的东西,哪怕是沾染一丝半点都?可能会被同化。他?怎敢隐瞒?”
“因为那瓶毒药,不是为了杀你?。”姬既望深深地凝视着她?,“是为了杀我。”
姬重澜收涡流教圣子为嗣,封其为重溟少主。许多海民?实际对此心怀不解,但?姬重澜在时,他?们哪怕心中困惑,也不会去?反对姬重澜的决策。然而,吕赴壑亲眼见过姬既望因为无法忍耐血腥而疯狂的模样?,他?心知异族天性便如大海,并不是以温情与善意?便能感?化的事?物。他?为城主感?到忧虑,他?恐惧城主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孩子背叛。所以,爱重城主的海民?们以性命为注,筹谋了一个保护城主的后手。
“投火自焚的涡流教徒给出的不是别物,而是我的胎液。针对涡流教造神时为我注入的胎液调配而出的毒药,效果十分微弱,起效的条件也很苛刻。它?赌的是一个微薄的希望,那便是在神还未彻底成神时,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姬既望看着姬重澜崩溃瓦解的形体,神力源源不断地被吸纳进他?的体内,他?鬓角的鳞片沁出了血,可他?却?无暇他?顾,“宋从心说得?对,你?不该吃掉那具神胎的。”
吕赴壑以身为祭,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掩护姬既望,事?实上,吕赴壑被姬重澜吃掉也是他?们早先?定下的计划的一环。
“你?说他?们都?在你?的身体里重聚。”姬既望咬紧牙根,眼圈微红,“他?如你?所愿地奔赴大壑,你?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