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无法?想象,当年推开?殿门的师尊看到这一行字, 究竟是什么心情。

师长留予徒弟的最后一句诫语,竟是一句命他自?裁的使令。

宋从?心下意?识攥紧了明尘的手,像是要将他锚定般牢牢地抓住,怕眼前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也怕他只是一抹旧日的幻影。察觉到弟子的不安,明尘收回视线,另一手覆上弟子的手背,安抚似的轻拍。他仍是沉静平和的,好像世间没有任何事能将他击垮。

“拂雪, 无事。都已经过去了。”少?年明尘弯眸笑叹,眼中?竟有几分狡黠, “为师之后又活了千年,自?然是没有顺师长之意?的。你看,为师是暖的。”

明尘用手背贴了贴宋从?心的脸颊,但这调皮的举动并没有抚平弟子紧蹙的眉头。明尘遗憾收手,平静地将故事续了下去:“当年为师看到这行字, 确实心感诧异。但哪怕只是一瞬,为师都没想过要遵从?这句刻语。你要知道, 师长虽是引领徒弟前行的先驱, 但这并不代表盲从?与愚信。为师如此,愿你也是。”

“徒儿明白。”宋从?心缓缓吸气,她艰涩地转头, 再次将目光投入殿中?,“天外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师祖留下如此绝望的刻语?”

道衍散人当然不是包藏祸心, 亦或是嫉妒自?己的徒弟才留下这么一句近乎诅咒的恶语。联系先前种种,宋从?心推断道衍散人大?抵是飞升至此,却?发?现了天外的异象。他试图寻找破局的契机,好为后人开?辟生路。但最终,他失败了。万念俱灰之际,道衍散人唯一能留给?后人的,只剩这一句刻语。

“永久城一行,女丑曾告诉弟子,自?千年伊始,世间已无人飞升。”宋从?心仔细端详墙上的剑痕,道衍散人落下的每一笔都是刚烈果决的,没有犹疑,没有颤抖,“她试图以?此动摇弟子的立场,将永留民的失道归咎于无可奈何。神舟倾覆在即,修士却?无法?以?登仙之法?逃离此世。三?界被迫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天地众生皆是熔炉中?的蝼蚁。永留民中?除了为人皇氏使命奔波的那批人外,另有人数可观的一批信徒,是为了飞升。”

譬如玄中?。

“弟子若没有猜错,‘已无法?飞升’是永留民用以?渗透上清界的底牌。玄中?叛变不过是沉疴日久后的一次病喘。在这之前,应当有更多人在暗中?倒向了外道。”宋从?心抿唇,只看清平留下的天书,会错以?为明尘因不理世事而导致上清界风气败坏。但数百年来?,外道怎么可能从?不对上清界进行腐蚀?恐怕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已有不少?仙门弟子因此遭劫,或被清理门户,或因贪婪魂骨皆消。而能经手这些,在不造成?恐慌的情况下抚平一切波澜的人,只有明尘。

明尘微笑不语,他眼神柔和,似在鼓励她说下去。

宋从?心嗓子发?涩,她想,自?己或许还不够决断。至少?,她暂时还无法?想象自?己对同门拔剑的情景。

“但我相信师尊,无法?飞升或许另有缘由。而姜佑……祂遁入虚空前,曾将祂对虚空的钻研成?果留给?了我。”姜佑将力量传承给?了灵希,却?将知识留给?了宋从?心,祂让灵希成?为督促拂雪不可行差踏错的眼,却?将延续道路的希望留给?了拂雪,“上古时期的修真者,两百年便?可习得大?乘,得以?领受天恩。他们传下道统,择捡出拥有灵根的道体,并立下登天者贵落足者卑的铁律。这是因为神舟本就是延续族群的巢,他们必须挑选培养出能在天外存活下去的个体,这是族群先行者的使命。

“后来?,人皇氏推翻了上古神明的统治,成?为众生的领袖,便?也不得不接过这份责任为族群谋求一条生路。人皇氏不愿放弃没有灵根的凡人,便?选择了化全为一的路径。若人皇氏的计划得成?,从?此族群上下只会发?出相同的声音。族群中?的每一个个体都将摒弃私欲,彼此之间再无分歧。祂们共享知识、情感、生命,为族群和团体的利益奉献所有,且不会为此生出冗杂的感情。”

宋从?心抬手,掌中?出现一条骨龙的虚影。灰鱼是骨龙的血肉,骨龙是灰鱼的巢穴。祂们盘旋游弋,滑出宋从?心的掌心。

宋从?心抬手一指,时间的指针被她隔空拨动。无形的时光加诸在骨龙与灰鱼身上,肉眼可见的变化如一页页翻过的书。

灰鱼不断生长,不断死亡,其鳞与灰落在骨龙身上,令其表层的白垩质越垢越厚。而灰鱼也在千万年的光阴中?长出红蓝两色的神经触须,诞生灵智,开?始思考。

祂们散于星海,不断拓荒,其中?无数的个体遭遇危险,破灭消亡。但祂们获知的讯息、学到的知识会流回族群,成?为集体的养料。

而为了生存与探索,祂们的形态也在不断变化。漫长的时光中?,灰鱼先是长出骨骼质地的尖刺与外甲,后来?因无法进行精细的操作,外甲之下又长出柔软透明的触肢,里面密密麻麻长满了神经触须。祂们不需要视力,所以?没有眼睛;不需要落地,所以?没有双腿。祂们通过触须感知外界的一切,衍生出一套以?信息素为主的语言。祂们没有交-媾与繁衍的概念,因为只要不断吞噬、获取养分,族群就能源源不断地分裂出孢子的个体。

祂们在星海中?不断游弋,也遭遇过毁灭式的打击。但极端特化的生长力与舍弃一切情感的理性,族群存活了下来?。

“绮丽的族群。”明尘如此评价,他眼中?既无厌憎,也无欣赏之意?,“祂们有名字吗?”

宋从?心沉默良久,道:“天书将其命名为‘白垩种’。祂们会忘记了神舟的历史,少?数几个字符被视作进化的标志。”

自?从?天书脱离宿体,宋从?心不能再随意?调度天书的能力。但从?清平手中?接过火种后,宋从?心与天书签订了另一份契约,人字碑也被封进了太虚宫里。宋从?心拥有了“追时衍化”与“解读”的能力。她能解构世间万物,拨动时间的前进与逆转,从?而推衍一颗种籽的无数种可能。

“天道认可了姜佑,因为这也是族群的出路之一。”宋从?心苦笑,“哪怕再也不能以?‘人’的形态存在,但祂们确实是宇宙的一种可能性。”

明尘静静地注视着她:“你认可吗?”

“无论我认不认可,这种可能性都切实地存在。所以?,我能理解,师尊为何无法?阻止姜佑。”宋从?心十指收拢,绮丽的光影消弭无踪,“神舟搁浅,湮灭一切的黑潮已近在眼前。古神明遁入虚空,封死退路,实则是为了将黑潮阻挡在无极外面。世人无法?飞升,因为灾厄盘亘于外,等待着吞噬我们的一切。”

这是宋从?心基于自?己查证的一切得出的结论。

“不,拂雪。世人难以?飞升,确实是为师所为。”明尘轻笑,他负手而立,望向那铭刻九字的墙面,“当年,为师登临至此,大?道煌煌,触手可及。即便?师长留下的这句刻语,我也不甘心滞足不前。为师和你一样,摸索过这九字的每一个笔划,感受其中?的剑意?,推断师长刻下这行字的心境。最终,我将目光投向天外。”

明尘朝宋从?心伸出手,他拳头攥起,缓缓松开?,露出一颗

“……石头?”

“嗯。是石头。”

宋从?心盯着不管怎么看都跟路边捡来?的没两样的石头,眼神略有茫然。

“言语再如何精辟,传递间也常有谬误。所以?还是亲眼所见,方?显真实。”明尘将石头拢回,淡然道,“更何况,文字是文明的结晶,而有些东西本就是文明之敌。所以?无法?用言辞阐述,也算合乎情理。”

宋从?心敏锐察觉到师尊话语中?的冷意?:“师尊平日多有缄口,莫非……?”

“语言于为师而言,确实有特殊的意?义。”明尘牵着宋从?心走出大?殿,话语一转,“不过有时候词不达意?,或是对无关?之人白费口舌,也实在劳心。”

宋从?心:“……”

懂了,师尊还是不想长嘴。

宋从?心跟在明尘身后,顺着云梯走向高处。直到两人在天穹之下站定,明尘才拿起那枚石子。

“为师记得,拂雪曾链结过灵希的神魂,分享过她的五感。”明尘颔首示意?,“此法?,也对为师试一次吧。”

没关?系吗?宋从?心依言闭上了眼睛,催动明觉之神的权能,搭建共感的桥梁。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要么宋从?心强到能完全掌控对方?,要么对方?对自?己全心信赖、毫无防备。与另一人共享感官就好比持刀去刺对方?的眼睛,而那人要忍住躲避反抗的本能反应。

宋从?心的灵触刺入明尘的天灵,她相信师尊能忍住反击的本能,却?没想到建立共感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再次睁眼,宋从?心“看见”了自?己。

“为师将耳目借予你。”明尘道,“以?此作为屏障,无论你看见什么,感受到什么,灵魂都不受污染侵蚀。但,拂雪,你须得明了,有时崩毁并非来?自?外界的污染,而是来?自?内心理念的破裂。固守灵台清明,保持正念与怀疑。不要让那些东西动摇你,夺走你,明白吗?”

宋从?心心弦紧绷,郑重颔首。她终于要触及那个危险的秘密那个令人皇氏、姜佑都为之疯执的秘密。

唰。石子被高高抛起,宋从?心的视野也随之升高。重力消失,烟云消散,平平无奇的石子径直冲入混沌与黑暗。它不断上升,上升,亦或是不断下坠,下坠……

时间与空间的感知被无限拉长,诡谲的错逆感再次来?袭。石子穿过云层,升入星海。宇宙万籁俱寂,落入其中?的物什永远也听不见触底的回音。宋从?心有一种自?己变成?这颗石子的错觉,魂魄几乎要陷进黑暗的涡流里。突然,石子撞进一片粘稠的“水域”,天幕像湖面般泛起吊诡的涟漪。

天外怎会有水?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便?被抹去。

不要思考,不要求证,不要推理。宋从?心警告自?己。她所见的一切都将违背常理,违背认知。她只需要见证,如此而已。

……

石子没入黑水。

石子仍在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