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体是无声的语言。
那一瞬间,宋从心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站立不稳地从陨坑上滚下。她忘了自己可以缩步成寸,也忘了自己是半步飞升的大能。肢体像是退化了一般,只能遵循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她像暴雨天归巢的倦鸟,拼命拼命地挣动翅膀。明明已经飞得很高很高,却又在这一刻从天上落下,仓皇地扑入师长的怀抱。
明尘拥抱了自己的弟子,拥抱了一只飞跃风暴的小鸟。
“……,……!”宋从心听见师尊倾吐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那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如今早已失传。宋从心仰头,想听清楚师尊究竟说?了什么,却被明尘摁住了后脑。无惧伤痛的人神,在这一刻露出了近乎疼痛的表情。他略微施力,好似要在空洞的胸腔内安回一颗鲜血淋漓的心。
“……回来就好。”明尘低语,宋从心半是灰白半是雪银的发丝从他指缝漏出,雪皑皑的凉,“回来就好,拂雪。”
他嗓音哑得语不成句,埋在师尊怀中的宋从心听见了沉重的心跳,鼓声隆隆,似悲似叹。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话,打结的舌头却捋不出流畅的语句。她想说?,师尊,我没事;师尊,这没什么大不了;师尊,那些神舟大陆已经过去的,再不会成为世人的阻碍;师尊,我来替你分担责任,我来完成你的希冀……
宋从心想了很多很多,却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口。模模糊糊间,她想起长老们看见她时?,一双双沧桑的眼?眸总会亮起些许光明。为什么先行者看见朝气蓬勃的孩子会心生欢喜?如今,她也有些感同身受了。因?为这条路道阻且长,他们看不见道路的尽头,却甘心成为台阶的石料。人会疲惫,人会受伤,但抗争却是生命永恒不变的主调。是以在火种传递给后继者的那一刻,那些横亘在生命中的人,那些遍沥过往的血泪与汗,才算没有被辜负了。
宋从心感到窒息,后知后觉的酸涩与疼痛漫上心脏。她紧紧地回抱师尊,像一块挤压到极致的海绵,终于干巴巴地挤出一滴泪来。
这一滴泪仿佛打开了泪腺的闸门,麻木的心脏再次泵出悲苦的泪水。她的悲哀连带着她的喜怒一同活了过来。
她想起晴朗的午后,想起漏过树叶的阳光,想起布满青苔的鹅卵石小道,想起某家面?馆鲜掉眉毛的面?汤;她想起自己喜欢面?食和?牛肉,来到这个世界后却很少吃到;想起自己讨厌虫子,讨厌疼痛,讨厌不听话的小崽子躲在她衣柜里吃臭豆腐……她想起鲜活的、快乐的自己,也想起悲伤的、无能为力的过去……
淌过无何?乡的苦水,涉过荆棘遍布的天途。宋从心循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再一次攀上了彼岸。
“师妹说?她要去整顿变神天,不跟我回来了……她找到了自己的道,却和?我所知的天命一样。是不是有些东西,终究是我无法改变的……?
“彼世太过惨烈,死了好多人。短短百年?间,掌门都更迭到二十七
代了。我见到了她,师尊。她拜在仪典长老门下,道号‘清平’。清平,承了一个‘清’字呢。师长愿意从道号中择一字给弟子,定?是对她有很高的期望吧?……可是,她最后还是走上了和?我一样的道,没能堪破红尘,归于世外。她走的时?候,头发熬得花白花白的……
“她长什么样?她爱笑,头发原是黑的。比我矮一些,也比我瘦……她不用剑,修符箓和阵法。知道我拜在师尊门下时?,她很惊讶……她跟彼世的灵希并不相识,也没说?过话。她说?,她很遗憾,如果她能在生前多去了解一些……就好了。
“我,战胜了姜佑。他……殉了自己的道。冥神的本体几逾神舟,不知多少白骨堆砌而来的……后来,那些尸骨都填入了星海,在黑火中熔成一段龙骨,托举着神舟大陆。我无法?与姜佑和?解,他却似乎能理解我。可理解我,他仍要杀我。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祂究竟是人性多一些,还是扭曲更多一些……
“缘浅留在了变神天,上一任佛子也是。那地方究竟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要留在那里……
“……不。
“或许,正是因?为那里不好,所以他们才要留下。”
宋从心的话语支离破碎,基本上是想到哪便说?到哪。情绪的失控只是一刹,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她能做得很好。
和?以往每次历练归来一样,宋从心将此行的见闻娓娓道来。她说?起那些人心纷争,那些情非得已。
她对?这片大地上的不公感到愤怒,胸膛中的火焰燃烧至今,只剩一捧冰冷的余烬。于是她将灰烬捞起,填入心的壁垒。
宋从心看着桎梏明尘的狴犴兽首无极道门十二星宫伏魔塔的镇塔神兽,除大奸大恶、草菅人命之?辈,执法?堂轻易不会动用这样的刑具。这种刑具落在师尊身上,宋从心只觉得心里发堵。她欲解开枷锁,明尘却攥住了她的手。
“……你的命牌碎裂,神魂不稳。而今归来,精血枯竭,耗寿近半。”明尘容色淡淡,却依旧洞若观火,“可你刚回宗门,便一刻不停地赶来这里。明德纯钧镇守在外,却依旧没能阻止你。拂雪,你来此,是抱着再次赴死的决意。”
宋从心抿唇,并不反驳:“……我欲向您寻求真相。但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后来成了堕神。”
师尊曾说?过,那些去往天外的人最后都疯了。而中州神话中提及的那位质问人神的君王,宋从心也见证了祂故事的终章。
“拂雪。你已经坚定?了自己的道,不再因?外物而动摇。”宽厚的手掌落在头顶,明尘揉了揉弟子的发,“既然如此,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宋从心摇头,她将明尘的手从头上摘下,托在掌中:“不,师尊。我如今已经站在您曾经的位置上,您所担负的,亦是我要担负的。两位太上阻拦我时?,我也是这么说?的。我与您同行,沿着您来时?的路行走至今。或许在您看来有些不自量力,但弟子想为师尊分担些许。”
所谓真相与秘密,若是被第二人知晓,分量自会减轻。
宋从心注视着眼?前人。至少,这一世,他不会再带着秘密孤身远走。
“你知道,它?并不会摧垮为师。”明尘想摸弟子的脑袋。但两手都被握着,只能像爪子被捏的猫一样安静下来。
“弟子知晓。”宋从心颔首,随即又犟,“但师尊,拂雪踏上这条道途不过短短数十年?,若没有同门相伴,也难免心生孤寂。那您呢?您走过比弟子更长的路,见过更多的风景,也经历过更多的砥砺。那些岁月赋予您的沉积,是瑰宝,也是辎重。何?不容我取走少许?”
“哪怕只是一片雪花?”
“是,哪怕只是一片雪花。”
明尘浅笑。弟子的真心炽烈如火,有一整个严寒的冬天死在她的眼?眸里。
“好,一切如拂雪所愿。”明尘抬手,抚上宋从心的眼?睛,“闭上眼?睛,不必害怕。为师发誓,你永远不会成为姜佑。
“即便污浊如影随形,你灵魂的归宿只会在为师这里。”
……
强烈的失重感来袭,宋从心本能反应,却发现?自己调动不了灵炁。
起初,她以为自己正在下坠,但一种怪异的扭曲感令她眩晕。她感受不到风,感受不到炁,甚至感受不到大地的引力。她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下坠还是上升,又或这二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一瞬间的浑噩不亚于无何?乡水中的蜕变,宋从心恶心得肠胃险些打结。
但很快,非人的怪异感褪去,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她。她落在地上,悬在嗓子眼?上的心脏也重新落回肋骨之?间。
宋从心记着师尊的叮嘱,没有擅自睁开眼?。
“还好吗?”亲切的问话。
“不太好。”诚实的回答。
宋从心感觉脑袋被摸了摸,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她调整自己的呼吸,直到听见应允,才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一片模糊,几乎全被朦胧的白雾所占领。然而宋从心来不及观察周围的环境,只怔然地望着面?前的人影。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腰间佩剑,意气风发,见宋从心不说?话,他并指点在她的天灵上,指尖漾起涟漪,“初开天门确实会有错逆之?感,更何?况你险死还生,神魂不稳。静心,默守灵台,净念正神。”
宋从心眉间一凉,顿时?回过神来。她喃喃道:“师尊?”
“是为师。”看上去年?轻许多也鲜活许多的明尘微微偏头,似是反应过来弟子为何?是这般情态。他眼?神淡然,言语却很温柔:“莫慌,拂雪。你平日见到是为师留在人世的‘壳’,而你如今见到的是为师的魂。我之?躯壳被外物所染,为免神魂污浊,固将其二分。现?下站在你面?前的,是千年?前飞升的我。”
千年?前的明尘,少年?天骄,一身傲骨。因?不满各大世家敝帚自珍,将仙法?道统视作密不外传的禁术,便一人一剑打遍上界仙宗,自立道统,广传于众。他行走人世,阅尽沧桑,看遍疾苦。他与当?时?的人皇携手并进,荡涤天下,祓除诸恶。二者率领众生开辟生存之?地,却又在盛时?立下天景百条之?约,将人族的命运还予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