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并没有冒然进入城池,只是在外围观望。蚁群一样的人流在建筑物间穿梭,仙门弟子则抱剑驻守在城池各处。他们像榫卯一样契合,在外力下拧作了坚实的房梁。从军队与后勤的调度便可得知,姜恒常已经回到了天殷。宋从心不知道她是?否得偿所愿,但她隐隐有所预感,日后的博弈,姜恒常必持一棋。

宋从心离开了永久城,一路向西,经过了龙衔关。与永乐城的风雨欲来?不?同,龙衔关已在战火中深耕数日之久。即便阴兵稍退,魔修也暂停了攻势,但破败的城楼与萧条的战场也能看出恶战的痕迹。宋从心经过城墙,恰好看见一名无极道门的弟子仰躺在城墙上。大概是?连日鏖战让这些仙门弟子没了维持风采的心力,他灰头土脸地躺在武器架旁睡得人事?不?省。一旁的将?士靠着城墙休憩,掰着麦饼,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位将?士登上城楼,看见睡在地上的那抹白色,又环顾了周遭一片静默揶揄的眼神。她无奈地解下自己的披风,走上前给那名弟子披衣。但或许是?披风被风扰动,亦或是仙门弟子恰好做了一个噩梦,只见他突然一跃而起,扑至城墙边,眯眼环顾一周。他显然还没清醒,披风糊在身前也没有在意。确认周围安全、并没有敌人来犯后,这名弟子才迷迷糊糊地转身,抱着披风重新倒了回去。

这下子可没人敢动他了,周围休息的将士都勉力挪动肢体?,为这位殚精竭虑的小仙长让出一片空地。

宋从心没有去惊扰什么,她只是?路过。龙衔关如今是?无极道门在中州的驻地,纳兰清辞的一切布局都从这里开始。她本就是宋从心钦定的继任者之一,将后手之事留给她,宋从心很放心。

离开龙衔关后,宋从心落在地上,一转身,便成?了平平无奇的“图南”。

宋从心踏上了丝织航道,丝织商会的管理者是从宋从心手里走出来的一期与二期弟子。这些弟子并不?知道导师的身份,但他们都经历过最基本的品德教育,并通过了天书幻境的考验这或许是?修真带来的便利之一。宋从心可以?不?被任何人察觉地为人们编造一个?幻境,幻境是?假的,但深处其中的人喜怒哀乐是?真的,他们面对诱惑的反应也是真的。这些弟子离开前,宋从心送了所有人一场黄粱美梦,既是?告诫,也是?出师礼。

站在新芽萌蘖的田野间,宋从心仰头望天。尽管身处无极道门,但她时常觉得,她的道反而在那些最平凡的人之间。

经历了漫长痛苦的死亡,重新回到人间。看着青山绿水,宋从心一时无言。

“嘿。”庞大的陆行兽在航道驿站前休憩,一位叼着包子的女子注意到站在田地旁的图南,扬声喊道,“阿妹哦,下一站去不?去哝?!”

宋从心回神,看着这名坐在陆行兽头顶晃着脚丫的女子。她走近,仰头道:“要收钱吗?”

女子啃完手?里的包子,拍了拍手?:“一般来?说是?倍要的,但我瞅你顺眼,就不?收你钱了。”

宋从心爬上了陆行兽,很自然地坐进了内舱。

内舱被打理得很干净,存放货物的地方和人住的地方被隔开了。宋从心有些意外的是?这头陆行兽的内部安装了净化、控温以?及透光的符文板。要知道,普通商贾花钱租聘陆行兽都是?为了赚更多,顶了天安装一个?换气?的符文,其他的便不?再多求了。但这头陆行兽的内腔被布置得十分温馨,减少?了货物存放的空间,增大了供人活动的范围。停行后才?能打开的窗板下还用盒子种了一小排绿植,宋从心扫了一眼,发现是?一种散发香气?、有提神醒脑功效的香草。

内室除了驾驶座外还有一张小榻,不?绣大红牡丹反而绣了一堆猫猫狗狗的被子引人注目。更内里则有一个?小小的隔间,装着储水的

春鈤

木桶,可以?吃用可以?洗漱。墙上则挂着一些精致的小物件,或是?辟邪的八卦镜,或是?出入平安的护身符佛门道门皆有之,主打一个?信仰灵活。

这头冷冰冰的陆行兽,竟被经营得像一个?温馨的小家。走到哪就可以?在哪里停下,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你平时会随便招呼人上来??不?怕人劫财?”宋从心好心提醒。

“哼。那些小赤佬。”女子不?屑道,“我才?不?会随便邀人,寿头活孙不?敢拦我。姑娘我手?段多着呢,不?劳你操心。倒是?你,站在路边发什么呆?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哩,弗要在这时候想不?开嘛。”

宋从心看着女子隐含担忧的眼神,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不?知道是?图南的长相太?衰,还是?她方才?的神情让人误解了什么,女子以?为她想轻生。

“只是?有些想家了。”宋从心将?话题扯开,她注意到女子咬字悠扬,顿挫有度,吴侬软语的发音显然不?是?本地人,“你怎么跑到离故乡这么远的地方?”

“想到处看看嘛。”女子十分开朗,即便皮肤被风吹日晒折腾得有些粗糙,但依稀可见眉眼姣好。

或许是?“想家”的话题触动了女子,接下来?一夜的行程里,女子娓娓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女子名山椿,本是?一位伶人。因?性情孤傲,不?事?权贵,年纪大了被戏台班子的新花旦挤了位置。后来?,她接受了一位经常听她唱戏的商贾的求婚,跟在他身边学着操持生计。她脑子灵活,想法大胆,擅长抓住契机。这一点,后来?也救了她的命饥荒年间,面对着冲破城门的灾民,她的丈夫为了减轻辎重,在一袋能助他东山再起的珠宝与山椿间选择了前者。山椿被推下了疾行的马车,摔断了一条腿。但她足够机敏,拖着残腿找到了平山海安插在民间的驻点。

“亏得我平时喜欢到处逛,不?然还不?知道那药店有来?头哩。然后啊,我求老大夫带我走,我说我识字,懂算术,会唱曲儿,总能派上用场的。”山椿一拍甲板,咬牙笑?道,“我比那袋子破烂有用多哩!这个?老龟,我(神舟文明语)(南州文明语)……!”

宋从心听了一耳朵粗鄙的脏话,虽然不?解其意,但也没觉得奇怪。这个?年代的伶人是?下九流的职业,精通市井街头的浑话也是?寻常。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部分时候都是?山椿在说,宋从心听着。第二天,两人抵达了下一站,临别前,山椿掏钱买了一壶温酒,和几块洁白如雪的白糖糕。

“快尝尝,这可是?细粮。”山椿睨着眼微笑?,她笑?起来?很有韵味,上挑的眼尾好似钩子一样,“弗知怎的,我见你就觉得欢喜,这算不?算‘一见如故’?诗人辞别时总要有绿柳和温酒,这附近没有柳树,温酒也凑合。但驿站里的白糖糕啊,你可真得尝尝。软东东的,甜味味的,跟现在的好日子一样。”

宋从心抿了一口温酒,尝了一口白糖糕。正如山椿所言,白糖糕米香浓郁,香韧柔软,嚼起来?甜入心坎。

“给。”宋从心临走前送了山椿一枚桃木牌,“车费和饭钱。在仙门求的符,能保平安,别丢了。”

“这么好的东西?你不?自己留着?”山椿接过桃木牌,好奇地摆弄。

“用不?着,给你了。”宋从心转身,头也不?回地挥手?。

“祝你年年岁岁,都能吃上白糖糕。”

……

宋从心去了南州,一处临近千林佛塔的小镇。

小镇不?算偏僻,却?远离政治中心,别有一番宁静悠闲的味道。宋从心踏入小镇,远远就听见学院传来?的读书声。

这座名为“秀水”的村镇恰如其名,百步一桥,水网交错。青砖瓦房,流水潺潺,两岸的花树摇曳生光。诗文中的“小桥流水人家”在此?具象化,宋从心有些怀念地看着这座小镇,想着日后来?这里养老似乎也不?错尽管她知道,秀水镇其实是?痴绝城门人晚年隐居的地方。

“快跑快跑!江姐姐要吃人了!”

“江姐姐要吃人了!”

宋从心站在桥上看水,突然间,两个?捏着风车的小孩从巷角尖笑?跑过。宋从心下意识望过去,便见巷角处又冲出一道人影。身手?敏捷的女子饿虎扑食般逮住了调皮的小孩,两手?托着孩子的腋下将?其抱起。小孩也不?畏惧,依旧尖声大笑?,离地的两条腿蹬来?蹬去,似是?把女子的胳膊当秋千了。

女子一个?蹲身,将?小孩摁在自己的膝盖上,抡起手?臂啪啪就是?一顿揍。

“病刚好就乱跑,褂子也不?穿,鞋子也不?穿!”女子的声音略显喑哑,但宋从心却?突然被钉住了脚,“一个?个?闹腾的!回头给你们开苦苦的药丸子,一天三顿!”

俩小孩原本一个?被摁着揍,一个?在一旁锤打女子的肩膀。皮实的孩童被打了屁股也没哭嚎,但一听说要吃药丸子,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女子将?俩小孩轮流摁在膝盖上抽,完事?了拎着小孩的脖领子往回走。她穿着一身玉兰短褂,脚下踩着软布鞋,乌油油的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挽起。她长大了许多,也健康了许多。因?为奔跑而充血泛红的脸颊丰盈有肉,面部表情也生动了许多。即便板着一张脸,也能看出她的眼神是?灵动的、鲜活的。

宋从心就站在桥上,静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这孩子改了名字,在白玉京修过巫言与医术,现在是?秀水镇的一名医师。明月楼每个?月都会将?她的生活简况递给无极道门,一开始巨细无遗,被宋从心敲打了几回后,监视的眼线便放宽了许多。明月楼门徒与楼主一样都是?人精,他们最初接到的命令是?“监视”。但在察觉到宋从心对监视目标有利益之外的感情后,他们便巧妙地将?“监视”变为了“照拂”。递给宋从心的简报也不?再癫到连午后吃了几块点心都要记录,反而多了许多她日常生活中的趣事?。

女子拎着两个?孩童,途经桥梁时,明明宋从心已经施加了令人忽视自己的术法,她却?好似心有所感般地回头。

“你们自个?儿回去,要乖乖的。不?然我让阿兄来?治你们。”女子将?俩小孩放下,将?手?上挎着的褂子草鞋给小孩穿上,道,“听见了吗?”

女子口中的“阿兄”对小孩的威慑力极大,两个?原本还敢蹬鼻子上脸的孩子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子推了他们一把,他们便手?叠着手?,听话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