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从心沉默,心中缓慢咀嚼消化着对方透露的信息。好半晌,才道:“我是无极道门二十一代掌门人,前任掌教明尘上仙座下首徒,道号拂雪。”

宋从心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人的脸上,她注意到自己说道“明尘首徒”时,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

宋从心话音刚落,突然,她身上焕发?出一阵朦胧温暖的晖光。无?数墨字从她身体中奔涌而出,她的过往如?白驹过隙般飞逝而过,上演着离合悲欢。最终,这些金光闪烁的墨字在清平抬起的手掌上盘旋凝聚,化作一枚古朴的卷轴。

卷轴落入清平掌中,鎏金的“拂雪”二字凭空显现,在空中泛起涟漪层层。

宋从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清平神色不变,似是寻常,便也不动声色。

清平握着卷轴,闭目感受了一番。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眉眼一弯,“哇”了一声。

“你?居然已经做了这么多?……”清平笑了,她的笑容让宋从心感到了一丝真切的陌生,“不错,不错。太好了,局势比我预想中的要?好得多?。”

宋从心看着她的笑容,微微有些出神。为了维持正道魁首的包袱,宋从心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了。她能在清平身上感受到熟悉的内核,但在细节上,她们之间又确实有明显的不同。宋从心咀嚼着这份陌生,却?对清平的身份有了一些实感。这样看来,眼前人确实像走上了另一条路上、拥有别样人生的自己了。

清平翻阅着拂雪的人生,她一边看一边笑。笑着笑着,却?突然落下泪来。

清平落泪是毫无?征兆、安静无?声的。她唇角的笑弧甚至都没有变过,但眼泪已夺眶而出。

“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提前知道灾难将至……”她深吸一口气,吐字像闷在胸腔里,“或许,或许……”

清平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心中的千般遗憾,万般奈何?,最终只化为两个“或许”。

宋从心看着清平,再一次的,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就像灵希对她倾诉往事、揭露自己过去的冰山一角时,她无?力将情绪付诸苍白的言语,如?今也是一样的。

然而,不等宋从心搜肠刮肚地斟酌出安慰的言辞,清平便摇了摇头,道:“也罢,想这些对走在前面的人来说可?真是失礼。”

清平抬头,对宋从心笑了笑。那些悲恸与伤怀就像晴空下的阴霾,不能在她的眼中留下任何?的痕迹。

“让我想想,我应该从哪里开始说起。”清平合掌,那枚镌刻着拂雪名姓的卷轴便消失在她的掌心。

“先从我自身的经历说起吧,毕竟我已经翻阅了你?的一生。公平起见?,我也应该将自己的故事说予你?听。”清平说着,却?忽而莞尔,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怀念的事情,“啊,抱歉。我的友人很在乎这点,总是把类似的话挂在嘴边。相处时间久了,我也沾上了他的口癖。”

宋从心听了这话,心底有些微妙,她有一个猜测,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清平手指敲了敲扶手,一张圆木桌出现在两人中间,她敲了敲桌面,又出现两杯氤氲热气的茶水。她抬手,示意宋从心喝茶。两人有太多?话要?说,无?论彼世还是此世,都注定这不会是一个轻易结束的话题。

清平开始讲述彼世的故事,正如?宋从心从《倾恋》驳杂纷乱的信息流中理出来的线索一样,彼世遍地皆是意难平。清平和?最初的宋从心一样,只是无?极道门内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她有天赋,但不拔尖;有济世之心,但无?毅力。她在无?极道门一众前辈的照拂下,怡然自得地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她卡着内门最后的时限拜入了内门,在拾捡仪式上接过了清仪道人递来的桃枝,成为了仪典长老座下的入室弟子。

“……后来,神舟各地魔患丛生,内门弟子死伤惨重。在其?位谋其?职,我在后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直到我成为仪典长老,直到我成为……掌门。”

清平没有说得太清楚,但宋从心不难想象彼世的惨况新生一代的弟子接连战死,这天地间的炉火甚至烧到大能的身上。清平一个既无?功绩、本身也不拔尖冒头的内门弟子是如?何?成为内门八大长老乃至掌门的?那自然是因?为走在她前头的人,都不在了。

与此世不同,彼世的权位更迭不是日月新天,而是黑暗中不断填入的柴薪。

明尘上仙与清平之间,足足隔着六位掌门。

第二十六代掌门在位甚至只有三年,清平忘不了那位道号“临碣”的师兄让她离山、自己与其?他弟子死守宗门时,轻拍她肩膀宣布由她继任掌教之位的模样。

清平不去想那些太过遥远的事,也不去思考自己究竟能走多?远。她只是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再回首时便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已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成了为众生引路的持旗者。她不能胆怯,不能退缩,因?为她身后是更多?比她还要?茫然、比她还要?稚嫩的脸。

“我带着残余的年轻弟子离开了九宸山,隐姓埋名,游说各方?。神舟境况逐渐恶化,大地灾厄丛生。我与明月楼达成了合作,在各地建立了幸存者堡垒与日落城。”

虽然清平轻描淡写?,对这其?中的坎坷一笔带过。但她做成这些,中间却?间隔着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时光。

“在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的世界里,人族唯一所求的只有存续。其?余更多?的,都不过是空想以及奢望。而当年神舟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同门与先辈都经历了什么?也都是我后来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你?已经与灵希相遇,见?证了虚空的诡秘,那你?大抵也能推断出,彼世究竟走向了何?种结局。”

宋从心端着茶杯,没喝,只是任由热气模糊了自己的眉眼:“……彼世,成为了长乐神殿?”

“不错。六宸颠倒,死生序乱。已死之物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人族被迫与不存此世之物共存。你?见?过灵希生不如?死的痛苦,而彼世遍地都是这样的生不如?死。”清平容色淡淡,抿了一口茶水,“为了人族的存续,为了绝境中的希望,在日落城建立后,我又一次回到了九宸山。我为同门收殓了尸骨,以无?极道门掌教的身份,打开了剑冢禁地内历代飞升者闭死关的‘死门’。”

“……你?去见?了师……明尘上仙?”宋从心一愣,问道。

宋从心这般说着,却?见?清平露出了一丝微妙的神情。她们本质是同一个人,是以宋从心能感觉到清平不平静的心绪。

“你?果?然看了我留在天书中的‘线索’。”清平话语一转,“是的,我在剑冢内找到了抵抗虚空污染、令人族存续的法门。我以此为基石建设了日落城与各大卫星城的防护法阵,但这不是重点。拂雪,我可?以告诉你?,你?看见?的那本书,是浮于表面的描述,但记载的却?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原来《倾恋》出自你?手?”宋从心呼吸一滞,“那你?为何?要?将‘线索’伪装成这样一个故事?”

“因?为我无?法将天机传向彼世。”清平摇了摇头,“你?如?今看到的《倾恋》,已经是我修改过上百遍,不断扭曲,不断改写?,逐步试探两界底线后的成果?。一旦我书写?真实亦或是提到一星半点与外道相关的情报,那些文字便会被曲解成无?法被人理解、甚至蕴藏着灵性污染的剧毒。”

宋从心揉了揉眉心,觉得有点头疼:“那也不能写?得这么离谱……”

“不算离谱,毕竟都是我的世界里发?生过的事。”清平勾唇一笑,“我的友人略微加以润色,但大抵走向是相似的。”

“包括师徒恋?”宋从心匪夷所思。

“……”清平笑容淡了,她苦笑,“我不知。因?为我不曾接触过那位‘明尘唯一的弟子’,知晓她名姓时她已成为了宗门的叛徒。我只是在很多?年后,借她的视角,记载并?重现了当年隐藏在平和?下的暗潮汹涌。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在时空的罅隙间遇见?了灵希……我不愿对她痛苦的过往表以庆幸,但她于我而言,就像一个奇迹。

“从彼世穿梭而来的灵希,眼中火光未绝,未曾对人世心死。我从她口中知晓了彼世,知道你?们的世界还未走到分崩离析的地步。

“于是,她成了我摸索过往的基石,也成为了我传递希望的火种。”

清平垂眸,苦笑。她流不出眼泪,便也只能苦笑。

“所以,我多?么遗憾。曾经,我为何?不去了解她的故事,不去与她相识?”

清平生前,只隔着

人群,远远见?过那位掌教首徒的背影。

她甚至,不曾对彼世的灵希道过一声“初见?”。

第356章 【第97章】正道魁首 彼世犹存人字碑……

清平的一生, 步步皆是意难平。

她似乎总是迟了一步,又迟了一步。所以, 她才会在寿元将近时亲笔下了《倾恋》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