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夫妻的模样扮相无懈可击,但在他们抬头的瞬间,只这一眼,姜严就能肯定这对夫妻绝对不是普通的平民。
平民不会有这样的眼睛,这种因为心怀信念而无穷无尽燃烧的眼睛。
“姜小王爷。”中年?男子喊出?了?姜严的身份,他嗓音嘶哑难听,仿佛吞过碳石砂砾,“我们,能助您离京。”
“你们是谁,为何知?道我的身份?”姜严警惕道。
“这并不重要,姜小王爷。”中年?女子开口,“您要将京中密报传递给定山王,我们则需要九州知?道天?殷即将沦陷的消息。不过是各取所需。”
“至少?报上名号。”姜严咬牙,“否则我信不过你们。”
“……”两人沉默了?一瞬,良久,才道。
“飞芦门。我等是河岸飞芦,本不值一提。”
第341章 【第82章】正道魁首 九州生变众生醒……
姜严不曾听闻过飞芦门的名号, 但?眼下?急病乱投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必须尝试。
那对可疑的中年夫妻将他藏在?地窖里, 让他换下?那一身可疑的玄衣使服饰。姜严留在?身上的只剩不能离身的剑匣、一封密信以及证明自己身份的令符,其他东西不是被中年夫妻砸得稀碎就是被烧得一干二净。天蒙蒙未亮时,姜严被名为“艾二娘”的中年女子塞进了一个沾满碳粉的破旧布袋里,被甩上了一辆老旧的马车。艾二娘的“丈夫”董三?则坐在?院子的门槛上,背影像一根沉默的竹竿。等艾二娘将马车的隔层甲板盖上,董三?才?拿起铁铲,将煤炭装袋后往车上摊。
这对中年夫妻与街上的平民没有任何不同,无论样貌还?是言行都透着拘谨与小家子气。但?从昨夜的谈判到行动为止,这对夫妻表现出来的胆大与果?决却让姜严倍感心?惊。这样一群训练有素的探子出现在?天殷帝都里, 姜严实在?无法不多想。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将咬在?嘴边的质问强行咽下?。
姜严屏息趴在?马车的隔层里, 任由董三?将煤炭一袋一袋地往他身上堆。将近五石重的无烟碳压在?身上,即便是武骨天生的姜严都有些难以撑持,但?姜严趴在?车底愣是没吭一声。马车底部留有排水的空洞,姜严可以借助这些孔洞呼吸,运转内力护持自己的脏腑, 躲避巡卫搜查的耳目。
艾二娘将牛粪与稻草糊在?车轮上掩盖气味,用?厚厚的油纸与麻绳将木炭捆上。外头细雨绵绵, 这对中年夫妻却要出门卖炭。
这么一大车的煤炭, 定会被巡卫拦下?来搜查。而现在?永乐城里到底有多少长老的人?姜严闭了闭眼,心?中没有答案。
刑首十三?人众已有五人出事,首席珩云被长老阁传召后便一去不返。姜严因为年纪小不被长老放在?眼里, 这才?在?下?属的掩护下?逃过一劫。昨夜一场惊变掀起的血腥气还?在?鼻尖萦绕不散,姜严却没有时间感到悲伤。他怀中藏着姜道君失踪前留下?的令信,他不知道密信的内容, 但?他必须将情报送到养父定山王的手上。
目前天殷的疮毒还?未挑破,脓浆还?未流到明面?上来。但?姜严心?知这只是假象,僭越者已经决意打破秩序以及规章。战争一旦掀起,无论缘由都必定生灵涂炭。
姜严只能祈祷,祈祷高座之上的腐骨还?在?意那层岌岌可危的遮羞布,祈祷祂们还?愿意披着人皮假装自己是人。
马车轮子咕噜噜,驶进了车道。不出所料,车子很快被拦了下?来,巡卫要求搜查。但?天上下?着雨,炭若是被水淋湿就不好烧了。
姜严听见董三?谄媚讨好的解释,道这一车好碳要运往河上的画舫,是船上的贵人订的。若一定要检查,不如?让他将车马驭使到能避雨的地方吧。
姜严心?知,若是在?能避雨的地方真的“搜查”出什?么,那两名巡卫大抵也不会有好下?场。不过这个提议很快就被驳回?了,官兵们粗鲁地掀开粗布与油纸,检查马车上的货物。他们用?□□入装碳的布袋,在?董三?心?疼的呼声中来回?翻搅。
或许是因为雨水与粪臭令人不耐,再加上这车货物并没有出城,只是城内通行的话并没有严查的必要。粗略的搜查后,官兵很快就放行了。
马车再一次开始颠簸,轮轴震动之声传至底板。姜严悬在?喉咙的心?却没有全然放下?。
停靠运河的画舫,姜严隐约有印象。中州天殷深受死生葬文化的熏陶,衍生出的风土人情也端正严肃。天殷百姓重劳作,重律法,平日街道上无有声嚣,百姓也鲜少谈笑。但?就在?这样一个肃穆的国度里,运河上的画舫却灯火长明、歌舞不断。在?姜严尚未受封刑首、仍跟在?姜道君身边学?习刀术的日子里,他曾不止一次在?夜间经过港口,听着远方传来的歌声与欢笑。画舫上的人,仿佛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群名为“飞芦门”的探子,莫非和?画舫上的人有所勾结吗?姜严胡思乱想着,直到外头传来卸货的声音。董三?在?和?人谈话,清丽婉转的嗓音一听就是画舫上的人。他们说?了一些姜严听不懂的话,话中还?频频提到“坊主”。姜严不明白其中的暗喻,但?他知道哪怕是酒楼里稍有姿色的伶人,都不会站在?散发?着恶臭的马车边与卖炭翁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其中一道声音隐去了。董三打开了隔层,道:“姜小王爷,请出来吧。”
姜严从布袋中起身,抖落发?上的煤灰。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大概正位于画舫底部的船舱,周围摆放着许多木桶以及杂物,还?有一些似是用于酿造的瓶瓶罐罐。
姜严拿不准眼下?的情况,只能板着脸道:“京城戒严,这艘画舫是出不去的。”
永乐城运河上的画舫往返已有十数年了,它一直大咧咧地行驶在?护城河上,不惧一切打量窥探的目光。但?足有四层楼高的画舫太过显眼,只要哨塔上的卫兵眼睛没瞎都能发?现画舫的行踪。帝都哨塔上配有巨弩以及火炮,戒严期擅自离京者格杀勿论。另一方面?,姜严也担心?此举会打草惊蛇,让长老阁不管不顾地发?动叛-乱。
董三?并不吭声,只是从箱子里翻出斗笠和?蓑衣,披在?姜严身上。又?不知从哪里翻出黑漆漆的碳粉,抹在?他的脸、脖颈以及手上。
这连番折腾下?来,金尊玉贵的姜小王爷都成了灰头土脸的农家小伙。董三?告诉他会有人来找他,之后便拉着马车径自下?了画舫。
姜严开始怀疑自己莫不是误上了贼船。
直到画舫开始航行,雨越下?越大,甲板上传来叮叮淙淙的乐曲声,唱着朦胧烟雨的诗情画意。姜严等得心?急如?焚时,紧闭的船舱外终于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
一艘蒙着破油布的渔船,靠在?富丽堂皇的画舫旁叫卖捕捞上来的河鲜。身披蓑衣的老翁与船上的伙夫讨价还?价,无人发?现舢板下?,老翁的孙女将一个灰扑扑的少年偷偷带上了渔船。
“你是董三?的线人吗?”姜严忍不住问道。
“董三?是谁?”不过
及笄之年的渔女穿着鼠灰色的短打,油亮的长发?扎成一条发?辫,“不,你不要告诉我。我不知道董三?是谁,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接到命令要将你送出京城,其他的,我一无所知。你不必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
“你不知道?”姜严注视着渔女的眼睛,和?董三?与艾二娘一样,这些人眼中有不一样的光明,“你不怕死吗?”
“没有人不怕死。”被渔翁唤作“阿菀”的少女回?答道,“所以你不要告诉我,我宁愿一无所知。”
阿菀的话没头没尾,但?姜严不知为何却听懂了。董三?与艾二娘,画舫上的人与眼前的渔女和?渔翁,这三?伙人彼此之间或许并不相识。他们以某种隐蔽的方式传递着情报,为某个不为外人理解的信念而倾尽所有。明明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却又?相见而不识。因为人都怕死,所以只要一无所知,直面?死亡时才?不会屈从于求生的意志。
姜严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又?紧,他看得出来这些古怪的探子并不是从小培养出来的死士。但?他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信念,才?能让人不顾一切献身至此?
“你们要闯官道吗?”临近分岔的支流时,姜严看着远处的城墙,困惑道。
“不,我们不走官道。”阿菀从船舱内抱出一根粗壮的竹子,用?力将它推到水中,“我们走大坝。”
姜严猛然扭头,永乐城中的运河是若水的支流。除了供船只通行的官道外,还?有一处依地势修建而成的高低大坝,为潮汛期泄洪所用?。今年是灾年,河水并未入汛,昨夜久违地开始下?雨。现在?雨势蒙蒙,视野受限,城墙上巡逻的卫兵只把?守渡口,大抵不会想到会有人冒险去闯大坝。
“上来。”阿菀脱下?草鞋纵身一跃,竟就这样稳稳地站在?了毛竹上,“你是习武之人,应该能站得稳?”
姜严自然可以,他学?着阿菀的模样立在?毛竹的另一头,看着阿菀手持一根细长的竹竿,在?水中轻轻一划。
毛竹破开水流,漾起轻微的涟漪。独竹顺着水流前行,速度竟不比轻舟慢上几许。
两人的身影没入朦胧的雨幕,姜严突然意识到眼下?是不可多得的好时机。雨水掩盖了他的气息,模糊了他的行踪,坠在?他身后紧咬不放的鬣狗失去了方向。只要能顺利出城,纵使长老在?城内有一手遮天的本事,祂们的阴影必定还?无法笼罩九州。
“只是……这场雨来得实在?蹊跷。”姜严扶住过于宽大而摇摇欲坠的斗笠,伸手接住浑浊的雨滴,“阴气成云,聚而化雨……”
姜严收拢五指,将雨滴攥在?手心?。天殷虽因举荐制而致朝政大权大多掌控在?长老阁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