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拉扯一把那些红尘里跌打滚爬的?苦命人不过是无心之举。后来他身边的?人越聚越多,追随的?势力也越来越多。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 为?了不让一时的?善举酿出恶果,明月楼主不得不出手立下灰色地带的?规矩。那些大人物们看不见的?、阳光照不进的?市井小巷, 却是明月楼主停留驻足最久的?地方。
容纳阴影的?巷子不需要太过刺眼的?光明,那些地方只需要一盏灯、一线月,能将夜晚稍稍照亮便足够了。
后来,随着到手的?情报越发?详尽,一同到来的?还有各方势力的?瞩目与恶意。明月楼主起初并不挂心, 直到上界的?天机百闻阁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那些追随他的?凡人,他这才?无穷无尽的?寻觅中回?神, 将目光投向距离凡尘十分遥远的?仙界。他是在那时才?意识到两界之间沉疴日?重的?隐患, 仙凡之间的?隔阂一如天堑。诚然,慑于?明尘上仙的?威望,上界修士并不敢随意残害凡人。但若涉及利益与道统之争, 修士多的?是委婉且不沾己身因果的?手段。
明尘上仙这位正道魁首以剑杀出来的?太平世道正在垮塌,正在崩毁。只需一点点诱因,便会?野火燎原。
天机百闻阁与明月楼放在明面上的?争斗尚且如此, 更何况是藏在暗处不可宣之于?口的?隐秘呢?
在调查自己身世的?过程中,明月楼主探访了雪山、大燕、中州等地。“阴阳双生”的?意向在神舟大陆上并不罕有,从远古流传至今的?神话已经将双子化作了一种文?明的?符号。明月楼主要解开自己身上宿命的?节,就势必对神话中隐藏的?秘密刨根问底。而他对此的?调查越是深入,就越是触碰到幕后诡秘的?核心。
从拂雪口中得到一目国?探子的?情报时,明月楼主的?心绪没有太大的?波动。因为?他对这桩陈年?诡案已经有了初步的?断定,拂雪的?情报只是帮他确定了某种猜想而已。拂雪不知道的?是,在那件诡案发?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放任自己沉浸在胞妹的?感官世界里。他模仿琉璃的?所作所为?,反复推敲琉璃的?想法与情感。最终,他顺瓜摸藤地找到了红楼背后掩藏的?秘密。
兰因与琉璃的?悲剧,起源于?姜家的?实?验。这桩诡案没有太多深刻的?因缘,只是因为?选中的?恰好是一对双子而已。
琉璃本?该杀死兰因,就像姜恒常杀死姜胤业。姜家的?预想中,双子的?灵魂本?该得到完满,而不是像他们这般割裂而又分离。
红楼的?那段岁月里,兰因被红楼楼主传授了逆转的?武功刀术,琉璃则被传授了喜乐之道的?邪祟功法。但正如兰因在武功上的?进境令人忌惮,琉璃也很快成长到了失控的?境地。擅长玩弄人心的?红楼之主没有以身犯险的?打算,而是选择用?计谋离间这对双生这件事做来并不困难。阴阳双生就像一个古老?的?诅咒,有姜恒常与姜胤业这样勠力同心、共感共情的?双生子,自然也会?有兰因琉璃这样背道而驰、针尖麦芒的?双子。
红楼之主唯一错算的?,是琉璃对自我的?执着。“得到双生的?一切”对琉璃而言是诅咒而非诱饵。
比起兰因,琉璃更渴望得到红楼之主的?一切。
红楼之主递出的?缄物,正是姜家藏纳的?冥神冥器,并蒂阴阳刀。被这件缄物杀死的?人,其存在会?从世上彻底抹除。或者说,被杀者将会?被持刀者完全取代。但冥器通常用?于?死生葬的?祭器,每一件冥器都代表着一种仪式,使用?须得慎而重之。并蒂阴阳刃作用?于?双生的?仪式,其中若是掺杂了第三人会?有怎样的?后果?谁都无法预知。
兰因成为?明月楼主之后,那桩陈年?诡案也成为?了一枚砝码,从此被束之高阁。直到拂雪揭开了真相的?帷幕,它才?被摆上了赌桌。
为?了涉足中州这片属于?冥神骨君的?禁脔之地,拂雪选择了与姜恒常合作。而明月楼主则绕开了层层枷锁,找到了藏于?深宫中的?姜胤业。他以双子诡案这枚砝码,换取了姜家埋藏的?最古老?的?隐秘。这位沉疴日?重的?君王欲为?自己,为?胞妹,为?天殷寻求一个出路。而他,需要来自对手内部的?助力来打破即将到来的?困局。
明月楼与姜胤业达成了合作,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合作心照不宣,却唯独在“引拂雪道君入局”一事上产生了分歧。
“祂想见她。”姜胤业说这话时已经起不来身了,他的?寝室内常年?燃着药香,药力会?通过吐息与皮肤将其浸染。姜胤业常年?饱受药物折磨的?脾胃已经无法用?药,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苟延残喘:“身为?正道魁首,拂雪道君不可能置身事外?。而祂想见她,这或许是我们唯一的?破局之法。”
不可阻止求道者寻求自己的道。明月楼主这般劝诫灵希,但他何尝不知这话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祂闭目塞听,只聆听逝者的?悲愿,不再注视生者的人间。我等必须发声,必须呐喊,必须让祂听见。”
向死求生,为生而死虽然践行的方式不同,但冥神骨君的?道义竟也在姜家后人身上昭显。这是否也是一种可悲的?宿命?
大抵也是在那时,天殷的?君王就已经做出了某种抉择。他日益减少自己在臣民面前露脸的?机会?,仅在幕后操盘一切。天殷明面的?大小事宜则全部由姜恒常接手,“君王”在天殷几乎不存在一般。他这么做只为?了在姜恒常杀死姜胤业后,二人的?身份能以最快的速度融为一个整体,让天殷尽可能平稳地度过让渡期。毕竟,他们将要面对的?对手,并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喘息的?余地。
“姜家修行的?是天子剑。”
何为?天子剑呢?以山河为?局,以国?土为?疆,以兵马为?指,以律令作无回?之兵。正如灵希所说的?那般,冥神骨君与其说是一位神祇,倒不如说是一位君王。而一位君王,国?土与臣民是铸成祂王座的?基石。祂的?道不会?在逝者的?彼岸,祂的?道在人间,祂的?道在神舟大地之上。
“祂想见她,因为?拂雪是明尘的?继任者,是这片大地生者之道的?见证者。她将觐见真正的?神明,成为?链结生与死的?桥梁。”姜胤业如是说道。
明月楼主知道,世人眼中的?拂雪就是这样。她横空出世,带着无人知晓却注定沉重的?使命。她是一块基石,一种象征,一个符号,唯独不是一位有血有肉的?人。
明月楼主无意指责,也从未心生怨怼。因为?他知道,在踏上这条众生路时,拂雪对这一切都已心知肚明,但她接受了。
从姜恒常手中拿过报酬,明月楼主却并没有折返,而是朝着十绝殿的?更深处走?去。他佩戴了面具,不想对不必要的?人强撑笑脸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不想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老?去。走?过十绝殿,觐见神明,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祭礼。而向神祈愿,付出代价也是必然的?事情。
这么想来,他也是在向死求生,为?生而死就像他最初踏上仙途的?因缘是永留民一次傲慢的?尝试。他的?道源于?冥神,他所做的?一切也如冥神一般空洞且没有意义。
明月楼主低头,与攥在掌中的?手链对视。那是一只悲哀的?眼睛,仅仅只是注视都会?让凡人陷入疯魔。但握着这件缄物时,明月楼主却感到一丝心安。
至少这一次,他能真正将命运攥在手里。
明月楼主继续朝长廊深处走?去,两鬓垂下的?散发?已被汗水打湿。死亡的?阴影越发?浓重,穹顶翼膜透下来的?光都开始变得黯淡。有些不合时宜的?,明月楼主回?想起自己的?过往,想起无极道门掌教继位大典上的?那次偶遇,想起从灵希口中得知的?彼世的?故事。
如果世人在知晓“拂雪”之名前,先一步记得她是“宋从心”就好了。明月楼主不止一次这么想过。
在拂雪之名前,她分明是个会?在字里行间偷藏一些促狭玩笑之言的?妙人,会?在他玩弄话术与官腔时面无表情地后仰;会?在看到行止浮夸的?人时沉默绕路;会?在别人吹捧她时垂眸掩盖自己的?尴尬与拘谨。她会?恐惧,会?害怕,但这些真切的?情绪呈现在脸上时却往往是镇定的?冰冷。
她钟爱乐曲,喜欢花草,能喝得下最苦的?苦丁茶,也会?在糕点盒中挑拣最甜的?点心。她并不永远都是明智的?,土豆块与鸡肉炖一起时她也会?夹错,错估形式时她也会?狼狈。雪山中他以血引渡蛰时,她看起来似乎想打人。被噩梦魇住时,她也会?发?出睡毛了一样的?呜咽与低喃声。
她是这样的?,宋从心是这样的?。
明月楼主停下了脚步。
穿过又一重长廊,他踏入了更为?黑暗幽微的?空间。两侧岩壁上突然亮起了烛灯,照亮了一条仅容两人并肩而过的?狭路。
这条狭路并不漫长,大概也就是寺院院门到主院那么远地距离。明月楼主抬头望去,他看见狭路尽头处幽幽暗暗的?灯火,一处通体漆黑的?庙宇,一樽掩在红漆门后的?神龛。神龛上镶着一个徽记,环形的?肋骨包裹着一颗肉心那是冥神骨君的?标记。
一个身披袈裟的?人影跪坐在神龛前,背对着明月楼主。
看到那个背影的?瞬间,明月楼主面具下的?眉头不自觉地拧起。他出声道:“为?何会?是你?”
那道人影并不回?话,只是慢条斯理?地起身,拂去袈裟上的?尘埃。他双手合十,对神龛遥遥一拜。
“走?过十绝殿,我应该见到的?是祂。或是祂倒映在河床上的?影子,或是祂的?人俑。”明月楼主的?嗓音发?哑,语气却依旧平静,“为?何出现在这里的?会?是你?你们佛门超脱无常因果,洞悉过去与未来。敢问你们究竟在时光的?尽头中窥见了什么?可否为?我解惑?如舍大师。”
那人影拜过神龛后
,半晌,缓缓转过身来。他没戴面具,一张魔魅的?天魔之颜与周遭幽诡的?暗影相互辉映。
“祂不在这里,祂们已不在这里。”魔佛如舍,永久城的?五苦法王,亦或是上一代禅心院佛子,梵缘浅的?师哥。这位士人眼中亦正亦邪、非魔非佛的?人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半边脸藏在阴影中,半边脸在烛光下温和地垂眸:“你来迟了一步。”
……
哗啦,哗啦。
汹涌澎湃的?海潮,推搡拍打着漂泊无依的?浮冰碎雪。很快,海水便将冰雪吞吃殆尽了。
金色的?海洋重归静谧,灰白与黑重新主宰了一切。天际不停飘零的?落雪,裹挟呼啸着凄冷的?风。似一首不甘的?悲歌,纷扬着神像碎裂时的?粉屑。
一柄贯穿天地、搅动潮汐的?巨剑伫立于?灰海之间,万千阴影幻化的?长矛击碎了冰雪。直到剑阵中的?最后一柄灵剑化作齑粉,直到最后一丝反抗也被拧碎。那一袭殷红的?衣角在风中飘扬,成了灰与白之间唯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