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神?天位于?神?舟的背面, 因此?飞向变神?天的天空,就是通往神?舟地底的深渊。
然而, 位于?寰宇之中,人类又要如何以自己浅薄的认知去定义深渊与苍穹?众生之巅与众生低谷之外,都是无?人能知的茫茫宇宙。
拂雪徒步行走在青铜铸就的天梯上,身周雾色越浓。视野的可见度越来越低,修士敏锐的五感也无?法?分辨周围的情景。从最初能隐约窥见天梯蜿蜒的轨迹,到现在迈出的每一步都要反复斟酌思虑。时间的流逝在雾海中失去了意义。
修士移山倒海、缩地成寸的本事无?法?在这里?派上用场,扑面而来的气息让人发自本能地胆颤。但拂雪有些?意外地发现,除了源自求生本能的不安以外,她心中竟生不出丝毫的恐惧。她原本是这么悍不畏死的人吗?不, 与其说是悍不畏死,倒不如说是心无?留念。这是为何?
若并不贪生, 最初的我又为何要寻求长生?有些?不合时宜的,拂雪思考了这样的问题。思绪像流水一样滑过识海,她情不自禁地推衍自己的一生。从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到侥幸得到天地之书的机缘,到拜入明尘上仙座下的种种。莫名的, 拂雪感觉自己的记忆似乎也成了一本书,正被雾海轻柔地翻动。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这条天梯似乎没?有尽头。雾海吞没?了尘世的所有, 终于?,当拂雪彻底看不见下一步的台阶时,她依照女丑叮嘱的那般闭上了眼睛。
水泡上浮的声音在耳蜗中鼓噪, 脚下的凭依之地消失无?踪。拂雪感觉自己的身体化作了雪花,随风起舞,亦或是随着蒸腾向高处升华。
在一瞬间, 她散作了泡影,穿过云海又重新凝聚。
再次睁开眼时,拂雪在一阵剧烈的眩晕中先行确认自己的四肢健在。她看见自己踩在一片黑色的滩涂之上,砂砾染着潮湿的水汽。她调整自己的呼吸,待那种怪异的解离感逐渐消散后?,这才抬头环顾周围的风景。她耳边能捕捉到汹涌的海潮声,但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几疑身坠幻梦。
黑色、白色、灰色此?方世界仅由这三色构成。
她看见了一片灰色的海,海水的颜色并非记忆中深沉的蔚蓝,而是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质地。这片渺渺茫茫的灰海上空笼罩着浓重的云雾,海是灰白的,雾是灰白的,就好似大海中的水皆由雾气凝聚而成。她脚下的黑色砂砾蜿蜒出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海岸,海水一次次地扑向她的脚踝,给误入此?地的旅人一个仓促的拥抱。
海水没?过脚踝时,拂雪感到了彻骨的寒冷。那种冷意与镌刻在她神?魂深处的寒咒相似一种喻示死亡的冰冷。
与处处诡谲但又透着人间烟火气的永久城相比,这片晦暗无?色的滩涂更像死者的归宿之地。
【无?何有之乡】
【“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
原为三界众生一切冥思与记忆的归宿,始称“冥觉海”;后?因永留民视死亡如归乡,故又称“无?何乡”。
冥神?骨君执掌的领域,在与虚空渗透而来的炁相融后?,三千世界的残余在此?沉淀,积聚成海。
一切众生之喜怒、爱憎、悲欢、情愁、离合、哀绝皆沉于?海,沉淀死亡,昭示新生。
永留民于?神?国重获新生,祂们在完成蜕变后?将会遵循本能飞向天空,循着扶桑无?枝木,终抵无?何有之乡。
冥神?之正身匿于?雾海,祂在此?间沉睡,等?待着既定之日的到来。】
拂雪翻看着天书的注解。
为了杜绝可能爆发的灵性污染,拂雪在进入骨君的神?国前便暂时封禁了自身与苦刹天书的链结。但许是因为她对真?相的探寻已经太过深入,也或许是天书认为已经没?有隐瞒的必要,天书开放了绝大部分诡秘的资料权限。关?于?“无?何有之乡”的注解,短短几行字,拂雪却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先前与女丑的谈话中可知,冥神?骨君为人时的尸骸被葬在永久城郊外的神?殿里?,神?躯则沉眠于?无?何乡。身为执掌死亡的神?明,骨君的神?躯无?法?现于?人世,仅是观测都可能造成不亚于?外神?降临的灵性污染。因此?,祂行走人世时用的是永留民献祭的“活遗体”。
目前,冥神?
骨君的活遗体共有三具,三具活遗体分别是永久城的城隍法?王、宣悲法?王与出山法?王。除此?以外,女丑也提过十殿法?王中的“龙骨法?王”是为了替骨君豢养龙骨而设立的。拂雪并不明白何为“豢养龙骨”,女丑也没?有深入解释。但这一定程度上解答了拂雪对玄中道人身上某些?异样的困惑。
拂雪与玄中道人交过手,玄中道人表现出来的心性与他的剑术不符。据女丑所言,龙骨法?王的权位更迭十分频繁。与其他法?王尊位相比,龙骨法?王更像是一个随时能被取代的傀儡尊位。明面上龙骨法?王司掌永劫苦役,专门惩处那些?生前罪大恶极之辈。但实则龙骨法?王的尊位不过一介虚衔,它真?正的职责是“豢养龙骨”为冥神?豢养龙骨之人将继承冥神?骨君生前的一切,包括祂分神?期的修为、不俗的天资武骨以及自成一道的剑术。
也直到此?时,拂雪才恍然大悟。为何玄中道人表现出来的心境与其剑技不符?为何他分明心魔丛生却依旧能问鼎大能之境?以及为何在执法堂前的那一场审判,师尊分明已经废掉了玄中道人的丹田内府,他却依旧能像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般逃逸。
分神?期是修士的一个分水岭,修成分神?期的修士已经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道途,是足以问鼎青云的存在。这也是玄中道人混入正道也没有引起怀疑的原因,毕竟质疑天之道上的基石与质疑天道无?疑。而与玄中道人同?位阶的修士也不会对其他道途的行者指手画脚,这才导致了天书记载中那一轮众生的惨剧。
无?论女丑还是其他法王都没有将“龙骨法王”视作同?袍,这也难怪胥千星敢临阵反水,落井下石了。
不过“豢养龙骨”究竟是何意?拂雪沿着无何乡的海岸前行,踩在泥泞的滩涂上,留下一串蜿蜒的足迹。她俯身抓捻了一捧砂砾,稍一搓弄,砂砾便化作飞灰散去。拂雪翻看天书,但天书对这些黑色砂砾的注解十分简短,简短又让人心生不适。
【灵性残余】
【经历冥觉海的冲刷淘洗最终积聚下来的残余。
祂们在生命的尽头衍化为另一种存在,舍弃人之根本,从此?只为存续而存续。
灵性被族群视作累赘而抛弃,最终成为砂砾一样的残余。此?物?没?有任何意义。】
拂雪站起身,神?情有些?凝重地回头望去。如果?天书的记载所言非虚,那这一望无?际的滩涂都是人族灵性的残余。
拂雪远眺笼罩在迷雾中的大海,不知应该如何寻见骨君的形影。女丑只告知拂雪进入无?何乡的秘法?,但如何面见骨君,她也不得其法?。
我或许需要一叶渡海的小舟。拂雪看着茫茫雾海,心中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她正想从粟米珠中掏出渡海的法?器,却见远方雾海深处出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点。那黑点逐渐靠近,被潮水缓缓地送到了岸边。拂雪凝神?细看,才发现那竟是一艘小船。船上无?人,但横在船头的竹竿却一杆一杆地撑动着。
船只在拂雪面前靠岸,并放下了舢板。拂雪定定地看了半晌,良久,才迈步登上了小船。
拂雪在船的另一头坐下,收起舢板,竹竿便再次撑动了起来。那细细的一根竹竿根本不足以搅动潮汐与海浪,但拂雪只见那细杆往水里?一杵,船只便像浮毛般飘出了老远。逆着海潮,船只一头撞进了茫茫雾海中,没?过一会儿?,拂雪便看不见黑色的河岸了。
“吱嘎、吱嘎”,海潮声与摆渡声在耳畔交织。拂雪偏头望向雾海深处,她不知道这艘小船要将自己带往何方,也不知这片雾海是否有所谓的彼岸。
思绪游离之际,拂雪却突然听?见了异样的声响,像是鱼群破水而出又砸落海面。她凝神?望去,小舟周围果?然飞溅出寸许的水花,一些?白影追逐着小舟,如鱼跃般翻动着海浪。拂雪眯了眯眼,她伸出食指凌空一点,一道破水而出的白影立时便被定格在了半空。这回,拂雪终于?看清了白影的本相。
那竟是一只白骨状的怪物?。
这怪物?长着一颗比常人略小一些?的头颅,下方连缀着一段完整的脊骨与环形的肋骨。骨骼上的神?经与血管清晰可见,但除了头颅与颈椎这一部分,其他部分的骨骼都被舍弃。这些?怪物?的身上附着一层灰白的“纱衣”,不仔细看只会将其与周围的浓雾化作一体。那形似鱼鳍的纱衣,却让拂雪想到雪山中大怖救渡度母身上那层溶解的皮。
心跳错漏了一拍,拂雪瞬间站起。那白骨状的游鱼挣脱桎梏,重新落入水中。虽然已经亲眼见过患有离骨症之人的惨状,也从女丑的口中得知永留民的未来。但真?正亲眼见到那所谓的“禾苗最终的形态”,拂雪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些?怪物?与“人”挂钩。
她喃喃道:“丧失本面,灵性全无?,存续又有何意?”
[存续本就是族群的意义。]
一道低沉的声音接过了拂雪的话语,拂雪猛然扭头,却见船的另一头上不知何时伫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漆黑的长袍像墨水一样淌了一地,祂的面容掩藏在兜帽之下,看得并不分明。祂手中握着竹竿,有一下没?一下地撑渡着舟船。船只破开水浪,跃动的骨鱼也自觉避开了小舟航行的轨迹。
看见那道人影的瞬间,拂雪瞳孔放大,无?数灰白的画面像万花筒一样在她眼前绽放。
她看见自己被人贯穿了心口,飞溅而出的鲜血模糊了视角;她看见一线血痕吻过颈项,天旋地转中她的头颅落在了地上;她看见狰狞的巨兽朝她张开血盆大口,距离近道她能闻见涎水的腐臭;她看见自己从空中坠落,脚下是赤红滚烫的岩浆;她看见镜中鬓发霜白、垂垂老矣的自己;她看见魔窟鬼窑中万千鬼手分薄自己的血肉……那一瞬间,拂雪看见了自己无?数种的“死亡”。窒息与绝望像汹涌的海水,刹那便将她湮没?了。
但就在拂雪险些?溺毙的瞬间,一道明光自她眉心亮起,重聚她离散的神?智。待眼前斑驳的色块恢复如常,拂雪忍不住冷汗津津地后?退了一步她的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她的剑正悬于?自己的脖颈之间。方才一刹那的间隙里?,摧垮人心的绝望让人近乎本能地追寻着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