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似哭似笑,似孩童稚弱的低鸣。梵缘浅停步静待片刻,那声音却?逐渐远去,直到?再无生息。
梵缘浅心中隐隐有所预感,她正在经?历师哥某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她转过最?后一处拐角,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此地的灯光大盛,映入眼帘的场景却?令人触目惊心。
高悬穹顶的枷锁与囚具,四面八方垂落的铁链收拢聚于一人身上?,沉重的木枷卡着那人的脖颈与手,令他只能以垂首的姿势屈辱的跪伏于地。煌煌火烛在墙上?摇曳着错落的鬼影,即便那人低垂着头颅看不见面目,即便那一身袈裟已经?残破得看不出原有的样子,梵缘浅依旧能一眼认出,那是她的师哥。
身戴木枷的梵觉深位于地牢深处,被人半挂半吊地囚禁于此。他下?半身浸在一片黑色的湖泊中,浓烈的铁锈腥气昭示着“水”的不同寻常。
隔着玄铁制成的栅栏,现世的梵缘浅站在牢外,望着被囚于往昔中的梵觉深。
她低喃:“……师哥。”
无心无念、连恐惧与憎恶都感受不到?的佛子,看着眼前这一幕,却?依旧没有憎恨以及愤怒。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望着,像一樽被掏空的无心人偶。
但在那诡谲的隐秘中,人偶体内有一幽微之?处,被凉风轻柔地触碰。
她突然感到?些许,疼痛。
第333章 【第74章】正道魁首 现世人行昔日景……
梵缘浅又一次听见了那?尖利的婴啼。
与第一次与第二次相比, 这次的声音越发清晰,就仿佛某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存在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步靠近。
人对过去的干预能做到哪一步, 过去的师哥又是否能发现她?的踪影?梵缘浅并?不清楚。但先?前在燃烧高塔中见到的猩红鬼雾以及婴啼,显然就来自魔修口中的“鬼王”。若进入变神天时遇见的魔修没?有撒谎,梵缘浅推断那?鬼王就是师哥放不下的心魔。
梵觉深是天魔之?体?,其父是已经陨落的血煞魔尊。
对于魔修而言,天魔之?体?不仅是天生的魔道魁首,其本身更是一块大补的血肉。要?知道魔修修命,踏上修行之?路只为?了长生不死?,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掠夺足以延续自己生命的养分。若非饱含灵炁的上清界与元黄天并?不适合魔修修行,正道与魔道早该掀起一场争夺地盘与资源的战争了。
但上清天与元黄天不适合魔修修行, 不代表魔修不觊觎那?片广袤富饶的土地。只是魔道内部并?不团结,讲究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变神天并?没?有发展出足以与上界抗衡的势力。而人间正道昌盛, 神舟大陆有各方大能坐镇,这才?让魔道修士无从下手。可以说?,魔道苦正道久矣。
五百年前,五毂国分崩离析,正道死?伤惨重。而在这之?后, 天魔之?体?梵觉深的诞生,对魔道而言就像一个天赐的良机。
他们用尽百般手段, 只为?逼迫梵觉深入魔。一旦梵觉深成就天魔之?体?, 他将在极短的时间内突破至大乘期。这样一来,魔道便有了能和上界抗衡的实力,乱作一盘散沙的变神天也会被聚作一体?。他们筹谋已久, 等待已久,却没?想到佛门?从中横插一脚,致使计划功亏一篑。
这数百年来, 魔道从未放弃引梵觉深入魔。他们相信人性本恶,再纯善的羔羊也有阴暗虚伪的一面,他们等待着佛子坠入泥潭的那?天。
梵缘浅时常思考师父留下的箴言,师父不止一次提及她?与师哥之?间的因缘。这是否意味着她?能解开这错综复杂的因果,助师哥逃离这座名为?“天魔之?体?”的无望中天?
梵缘浅在监狱中徘徊,试图寻找到更多破解谜题的线索。玄石打造的囚牢坚不可摧,迷宫般的甬道蜿蜒曲折,随处可见的刑具与血迹昭示着此地残酷的过往。在此期间,梵缘浅也遇见了几名掩盖了真实面容的魔修,她?刻意站在他们不远处,却没?有人发现她?。
笼罩冥神骨君神国的诡雾,果然不同寻常。梵缘浅心想。她?现在分明身处在过去,但这里?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有宛若幻境。她?分明驻足于此,却不为?他人所知。就好像一个已经完成的故事?,即便她?切身经历着其中的一环,却无法改变书中任何一个文?字。
她?的名字同样也不会出现在书里?。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梵缘浅并?没?有心生气馁。她?负面情绪浅薄得近似于无,即便面对这样残酷的情景,她?也能冷静地思考应对的方式。
耳边又一次捕捉到似远似近的哭声,石壁上的灯火拉拽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梵缘浅望了一眼地牢深处,转身隐没?在地道的阴影里?。
“啧,这崽种真是个硬骨头,都这样了还不肯入魔,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坚持什么……”
“佛门?道门?那?些老不死?的,整天指着我们鼻子骂歪门?邪道。哼,要?我们来说?,正道那?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强迫他人向?善的举措,难道不比我们邪性……?”
两名披着黑斗篷的魔修提着油灯,拖拽着沉重的蛇皮口袋,朝地牢深处走去。他们显然地位不高,否则也不会被安排来做打杂的活计。
但很快,两名魔修的交谈中提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事?情。
“说?真的,这小子真的是预言中的那?位魔尊吗?”
“谁知道呢?但大道无情,自有轮转。天魔之?体?的出现或许就喻示着我等能破封而出,重临大地的那?一天吧。”
“凭什么正道修士就能占据那?么广袤肥沃的领土,不用遭受流毒烈火的侵蚀……呸,这(文?明语)的命运真是不公?。他们还有闲心和羸弱的凡人玩过家家的游戏,嗤,等到我们再临神舟,哪里?由得凡人造次?”
“真不知道魔尊大人在想些什么……据说?,那?边那?位要?创立一个教派,成为?我等在元黄天与上清界的据点,好像叫、叫”
“一目,留一目以注苍生。”
“对对,就叫‘一目国’。(文明语)的,他们还真喜欢整这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听说?还要?在变神天这地界里建国……究竟是图什么?”
“嘘,别在背后对那些人嚼舌……中部那地界前阵子不是出了一些异象吗?不知什么缘故冒出了大片诡雾,擅自闯进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疯了。那些人只怕是和……有牵系,你自己找死?,可别连累了我。”
两名魔修压低着音量,骂骂咧咧地行走在地道里。他们身后,梵缘浅自阴影中步出,悄无声息地跟在他们身后。
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在地牢中回荡,其中一名魔修掂了掂背上的蛇皮口袋:“这次送来的量不算多啊,不是说?要?加大力度吗?”
“哪里?来的那?么多养料,这方圆千里?能搜刮的都搜刮了。不够数的还得到上面去凑,听说?好几队人马被正道发现了……啧,死?得可惨了,连兵解转生都没?有。”
“……天魔之?体?真不愧是天魔之?体?,这么庞大的阴煞之?气往体?内灌,寻常人不死?也疯了。”
魔修啧啧称奇,梵缘浅心中生出几分不适的怪异。当听见两人的脚步停下时,她?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往两人所在的方向?望去。
机杼运转的吱嘎声震耳欲聋,轰然洞开的石门?卷起阵阵沙尘。随着石门?大开,出现在梵缘浅眼前的是一处宽广空荡的窑洞,穹顶的钟乳石根根竖立,嶙峋清奇。窑洞的穹顶似有些许冷光照落,但那?山壁、石笋、穹顶整体?都呈现出一种深得发黑的红色。那?种红色并?非人为?渲染上去的,而是经历了长年累月的熏染,最终形成的颜色。
浓烈的铁锈腥气再次拂面而来。梵缘浅凝神望去,窑洞内是一座庞大到足以容纳千人的池塘,凿挖的沟渠纵横连里?,石壁上与地面都贴满了繁复邪祟的符箓。
沟渠中,猩红粘稠的液体?缓慢地流淌,它们仿佛活物一样涌动,时不时绽开些许饱含腥气的血泡。
两名魔修走到沟渠旁解下身上的蛇皮口袋,梵缘浅这才?发现蛇皮口袋中有殷红的液体?缓缓渗出来。她?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但即便是仓促的一瞥,那?些稚嫩幼小的残碎肢体?依旧映入佛子的眼帘。随着重物落入水中的声音,一声又一声,梵缘浅数着数,默默地数着数。
她?紧闭双眼,嘴唇微微翕动。熟稔于心的佛号就悬于唇齿,但无论如何都发不了声。
梵缘浅又一次感到了疼痛,细细麻麻的痛楚自心尖蔓延至四肢百骸。这样的人间惨剧,这样的血腥杀戮,任何一
位有情的生灵都会对此感到愤怒、悲伤、痛苦。然而,梵缘浅感受不到。她?就像一樽生来无垢的神像,是无心莲藕塑成的泥佛。爱憎于她?而言是过眼而不入心,尘世的种种都无法在她?心中留下半点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