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殷国的世家?子弟, 包括姜恒常在内,行?事作风都透着一股江湖侠气?。
宋从心远眺永乐城的街景,进入中州时?, 宋从心曾作出过“天殷国力强盛,他国望尘莫及”的判定,这个念头在步入天殷帝都时?变得越发?清晰。旁地暂且不说,单是永乐城展现出来的技术水准,就?不是那些被战乱拖垮了民生?的国家?能够相比的。
永乐城外围的居民区规划齐整,街道两侧植有常青树,而这座城市的中心,临近皇宫中枢的地带竟然已经能窥见钢铁建筑的阴影。
沿河两岸的水利工程,堪称宏伟的运河堤坝;用于建筑货载的龙骨水车,冶铁炼金的大型熔炉;随处可见的机关造物,沿街小路甚至能看见精心修剪的花圃。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一个城市若是有条件经营起城市绿化,那便意味着这座城市已经完成了基本的自给自足与民生?布施。天殷立国不过四百余年,彻底统一中州、稳固政权也不过是近两百年来的事,但这样?的科技水准以及雄浑国力都足以证明,五毂国这樽庞然大物陨落之时?,天殷分得了它绝大部分的遗产。
“国泰民安,治世有方。”宋从心收回?了渺远的思绪,平静道,“不错。”
姜恒常笑了一下,那笑容有几分意味不明的促狭:“这些天,因着百年一度的恒久永乐大典,长老阁邀请了各方势力前来观礼。所?有来宾见识了天殷盛景后都惊叹不已,直言天殷缔造的盛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苍天有眼,便应该为如此贤主册立封神。可在拂雪这里,却只得了一个‘不错’的评价。”
“……”从心无语!
宋从心一语不发?,姜恒常却突然笑出了声,也不知是在笑宋从心的反应还是在笑他人对天殷的评语。她揽着宋从心的肩膀去了街道旁的茶楼,点了几碟精致的小菜作为早膳,之后又?邀请宋从心一同观看天殷引以为傲的冶铁工厂。
永乐城的冶铁锻钢工厂位于地底,足有半片山壁那般高大的火炉长燃不息。人穿行?期间,仿佛熔炉中渺小微极的蚂蚁。
如此规模的熔炉一旦升火便不能轻易停工,必须源源不断地填充燃料进,否则蒙受的将是巨大的亏损。轮岗的士兵半日一换,推着矿车运输燃料的民夫列作蜿蜒的长队。为了避免火舌燎舔衣物导致误伤,民夫都光着臂膀。他们昼夜不停地转动辘轳,将矿车运往高处,往熔炉内充填燃料。
他们皮肤被汗水浸得油光发?亮,又?被高温
灼得滚烫。冶铁厂的槽道中流淌的不仅是通红的铁水,还有民夫们的血汗。
“那位是京中最出色的铁匠青铜氏,无需尺量,误差都在毫厘之间。”姜恒常向宋从心介绍厂里的工匠,难以想象以她的身份,居然会对每一位匠人的来历如数家?珍,“那位头戴金簪的是世代制金的琉金氏,她打磨的的金饰纤秀华美,传承至今已是第六代手艺;至于那一位,关中机关大家婓氏继承者……”
宋从心安静地听着,并不发表自己的看法。
从清晨到傍晚,姜恒常带着宋从心逛了许多地方,却连城池的十?分之一都没走完。
当日头偏西,依照待客之礼应当返程时?,姜恒常却在夕阳下驻足,再一次问道:“拂雪觉得,天殷如何?”
姜恒常的笑颜,在微晕的霞光下显得平静而又?渺然。
宋从心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若不说实话,这位执拗的姜道君恐怕不会放她回去了。
“大权旁落,阶级固化。”宋从心嘴唇微动,“数百年不变不移,与止步不前何异?”
天殷一路走来,宋从心发?现天殷国人非常注重?家?庭、传承、香火。换而言之,天殷国人对“小家?”非常重?视,对技艺和知识的传承也十?分慎重?。天殷国人有“积攒财富”的理念,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小小的账本,所?有家?庭都必须自负盈亏。天灾降临时?,其?他国家?的平民百姓或许会麻木等死?,或是等待官府接济。天殷国的平民却习惯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走一步,算百步。
这样?好吗?很好。但问题在于,天殷的阶级是固化的。铁匠的孩子依旧是铁匠,屠夫的孩子依旧是屠夫,平民的后代不能当官,除非与贵族进行?姻亲或是成为世家?的义子。目前天殷朝廷官员的选拔依靠的仍是“举荐制”,由各家?推举人才,方可在朝廷任职。
想往上?爬千难万难,向下跌落却只是一瞬的事,关家?便是如此。
按理来说,这样?的制度早该出现土地兼并、侵吞良田之类的恶性事件,王朝寿命急剧缩短,出现“盛极必衰”的征兆。
但诡异的事情就?在于,天殷国居然鲜少有贪腐受贿、侵占良田之事。就?仿佛所?有身居高位的权臣都是道德完人,都甘心于矜矜业业地尽自己的本职去“积攒”财富,而不是寻找捷径一步登天。盛世人口激增,土地产出养不起这么?多人口,所?以天殷一直没有放弃对外征战,剿灭山海异兽,开荒耕田贫土。战功是天殷为数不多能够晋升阶级的方式,但军权同样?牢牢掌握在上?层的手中,不会被分薄。
这种现象是有些违背常理的,宋从心还未弄清楚其?中的缘由,所?以她不愿评价。
百姓们不会活不下去,勤勤恳恳耕种也能家?有盈余。贵族世代连襟,纷争纠斗都被控制在上?层内部,不会波及平民百姓。这样?的国情之下,天殷国缺少活力,却也不会掀起变革的风雨。非要形容的话,那便是整个国度都被滞留在最缓和的时?期。
所?以,宋从心才说“国泰民安,治世有方”。
那天殷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吗?其?实也不然。目前天殷最大的问题就?是“不变”,这个国家?遵循着古制与传统,为了稳固而舍弃了进步。天殷不与外界沟通,知识与技术只会在氏族之间流通。世家?传承与举荐制的结果?便是年轻的君王无法选拔属于自己的人才,无法推行?新的政策,国家?大权几乎都掌控在长老阁的手中。而天殷国的长老是什么?德行??宋从心尚未继任掌教之位前便已经领受过了。
四百年的光阴熬不死?一个分神期,但凡间皇朝能经历几个百年的淘洗?
宋从心终于明白,为何当年的人皇要提出“修士不得干涉人政”的提议了。天景百条是上?清界修士的仙运与人族气?运共同拧和而成的枷锁,这道枷锁沉重?到人皇陨落后,单靠上?清界一方都无法将其?改写。人皇写下这条协议是为了警醒后人,告诫凡人必须自力更生?,不可沦为修士圈养的家?畜。
修士寻求的超脱之道,那便以世外人论处,有人看着天上?青云,有人看着脚下黄土。
人皇有如此远见,谁曾想其?直系后人却条条犯禁?天殷国继承了五毂国的遗产,如今还能独占鳌头,但以后呢?
东海重?溟解封,西边兴国一统,人间有平山海,世外有白玉京。
九州列宿链结大陆,天地大劫迫在眉睫。此等关头,无论元黄天还是上?清界都在寻求转变。
变则通,不变则壅;变则兴,不变则衰;变则生?,不变则亡*。
“拂雪懂我!”听着宋从心毫不客气?的评语,姜恒常却大笑出声,她似乎一直都在笑着,偏偏每一个笑容都是真实的,“外人眼中的盛世之景,在我看来却是啃噬先贤遗骨、恨不得从中吮尽最后一丝骨髓的孽子。不思进取,故步自封,只知仰仗先人遗泽算什么?本事?先前我夸赞的那位打铁匠,他父亲比他更有本事,可惜手艺传承到他手上?只剩七八成。我曾劝他父亲广收学徒,但老匠人觉得技艺不可外传,即便只有七八成本事,也足以青铜氏在天殷立足。
“对青铜氏而言,确实如此;但对国家?而言,这是不幸之事。拂雪你说,天殷像不像这位老铁匠?”
这话太毒了。宋从心并不接话,姜恒常却不放过她:“所?以说,头上?顶着一群毫无进取之心、只知原地踏步的老不死?实在不好办事,你说是不是?”
宋从心:“……”住口,非要算的话你和我都是老不死?!
姜恒常说着说着又?恍然:“啊,我忘了,拂雪头上?也有许多老不死?。哈哈,这点上?还是明尘上?仙看得通透,舍得放权给晚辈!”
宋从心听不下去了。她让灵希和陪逛了一整天的姜严先行?回?程,自己则拽着姜恒常到远离人烟的荒郊野岭“切磋”了一番。
两位分神期的战斗,即便刻意压制,也将一片山丘削成了平地。
对于宋从心和姜恒常这等境界的修士来说,以武会友,以道鉴心已不再是纸上?空谈。一个人的道能从刀光剑影中窥得真意,炁的流转与对招的应变则能看出持器者磊落与否。宋从心师承明尘上?仙,剑道砥砺于邪魔外道,她的剑招磊落堂皇,有天光乍破、大海奔涌之相。反观姜恒常,她刀术磨砺于军中,后成道于四方游历。她的刀术大开大合,却兼具各地大家?风范。二者轰然相撞时?,恰如飓风迎面撞上?汹涌的海浪。
宋从心的本意只是“切磋”,一来试探姜恒常的根底,二来是为了抢回?谈判的主动权。但打着打着,姜恒常眼中亮起见猎心喜的光芒,宋从心的心情却越发?复杂。明尘上?仙曾经说过,姜家?修行?的是“王道之剑”,与无极道门静心苦行?的道统不同,王道兼修法儒释道各大流派,姜家?子弟想要刀术大成就?必须去四方游历。
姜恒常的刀术沉且稳,与她交战与其?说是刀剑相争,倒不如说是王土之争。她蚕食,学习,兼并对手的所?有,并且越战越强。
刀剑碰撞擦起灼目的星火,迸发?的气?劲震得两人各退半步。宋从心横剑于身,姜恒常却是用拇指随手擦拭脸颊上?被剑风刮擦出来的血痕,朗笑:“爽快,再来!”
宋从心抬头看了看已经彻底黯淡的天空,不为所?动地收剑还鞘。姜恒常再次攻上?来时?,宋从心猛然拍出一掌,以太极巧劲卸去冲力,一把?将姜恒常掼到了地上?。
姜恒常矜贵的金纹玄衣法袍沾到了土壤,她却哈哈大笑。剑修归剑还鞘便是收战之意。只是掼倒并不足以让姜恒常缴械投降,但她看着暗沉的天幕与高悬的星斗,突然觉得心里畅快极了。姜恒常躺在地上?不动,宋从心抚了抚衣袂准备回?程时?,姜恒常却乘其?不备突然扫来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