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虽然只?是管中?窥豹,但宋从心对天殷治世还是认可的。天殷制定的律法并没有被世家强权践踏,君王并不昏庸贪图享乐,徭役赋税也算合理,平民家中?皆有余粮。单从这几点来看,姜家的统治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之所以会注意?到刘莳花,是因为?宋从心和灵希途经市集药店时?正好?听见刘莳花与药店掌柜的争辩。刘莳花想卖出一种?能治心疾、宁心安神?的草药,店家却坚称没有这种?草药。两人的争辩引起了宋从心的注意?。她喜爱种?植,也略通药理,依靠山主的传承,宋从心知道神?舟大陆确实有这种?植物。但这种?植物对土壤的要求十分苛刻,且会随着温度、湿度的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药性?也会随着颜色的变化而出现变动。
“‘欲语还休,欲挽难留’因为?这种?植株的特性?,所以它有了‘忧离’之名。”
傍晚,宋从心和灵希顶着柳家兄妹的身份和三位玄衣使一起蹲在?郊外的一处破庙里。庙里升了篝火,宋从心将自己花大价钱从刘莳花手中?买到的忧黎草展示给三名玄衣使看。她见识广博,对各地风土人情都有所了解,从她口中?娓娓道来的故事听得三位玄衣使痴心入迷,险些把篝火上烤着的傻狍子给忘了。
若不是沉默不语的灵希出声提醒,鹰觉都没发现自己撒空了一大包碎辣子。
宋从心婉拒了玄衣使分享的烤肉,并
默默地吃起了饼子。
为?了避免日后的纷争,宋从心“柳回舟”的身份模仿的是湛玄师兄的性?格。虽然不敢保证百分百相似,但有五六成气韵便也足矣。反正等到以后柳回舟再出江湖时?也已经是数年之后,完全?能以“长大了”、“成熟了”为?由来掩盖性?格的不同。反倒是灵希“柳映雪”的身份要贴合宋从心的性?格,话便少了许多。
“这种?花真的能治心疾?”隐刃看着宋从心手中?的干花,手指微微一动,似是摁捺好?奇想要触碰一下?。
“心疾、惊悸、燥郁,虽不能痊愈,却能缓解病情。”柳回舟道,“只?是忧黎草难以栽培,在?不同的地方种?植会酝酿出不同的药性?,花卉的颜色也会有所不同。这株忧黎草的花瓣是青蓝色的,这很特别。因为?霖城的土壤本?不该培养出青蓝色的花卉,其色应更偏藤红色才对。当然,种?不出来的可能性?更大。”
“你竟然连霖城的土壤都有所研究。”惊飞怪异道,“你当真是出来游学?的?”
“增长见识,开拓视野,这怎能不算‘游学?’?”柳回舟微笑,游学?岂是如?此不便之物,“更何况,这本?就是我兴趣所致。”
“不同地方的土壤会影响作物……”隐刃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南橘北枳?”
“枳与橘并非同属,只?是世人谬误。不过大体是这个意思。”柳回舟点头?道,“刘婆说,这些珍贵的草药种?籽是关家被判流放时?她舍弃了钱粮冒死带出来的。也正是因为她有这一手吃饭的活计,她才能在?关家无以为?继时奉养主母。虽然主仆有尊卑之别,但刘婆是真心把关家主母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的。否则凭她这一手技艺,离开关家后日子能过得更好?。”
隐刃沉默颔首,半晌,他又道:“……霖城种?出的忧黎草本?应该是藤红色?”
“不错。”柳回舟笑道,“所以我才对此心生好?奇,想问问刘婆有什么特别的栽种?手法。若能改变土壤,或许就能让作物丰收,让田地增产。”
玄衣使都是世家出身,对耕种?之事并不熟稔。但刑天司是个接地气的官署,玄衣使风餐露宿、潜伏调查时?也曾饿过肚子,不至于?天真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隐刃记性?很好?,他回想起自己在?药圃中?依稀看见的几朵类似的花确实是青蓝色的。因为?那颜色稠艳深邃,颇为?引人注目,还带点少年心性?的隐刃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柳回舟展现出来的神?秘与博学?都令人钦服。隐刃忍不住追问:“我知道土壤的肥沃会扰动作物的生长,并不是所有土壤都适合种?植,平民百姓会轮种?,也会利用土肥之类的养料深耕养地。初次得知土肥之物时?我还略感呕心,但传闻康城山间有一头?异兽死在?田地里,因其长相颇为?神?异,百姓不敢动之。那片田地荒废了一段时?日,来年百姓将其残骨砸碎埋入土里深耕,作物竟欣欣向荣。莫不是田地吞食了生灵的生机,哺育给了农作?”
隐刃平日里很少说这么多话,以至于?惊飞与鹰觉都忍不住看他。
“这么理解也不差。”中?州文化便是如?此,柳回舟不知道如?何解释土地酸碱度与微生物,只?能顺其自然,“万事万物皆有轮回,野兔吃草,猎兽吃兔,猎兽身死化作泥,来年便又生草木。为?何腐肉会长出蛆蝇?因其血肉解离,化作养分供给生命。”
柳回舟低头?,看着手中?的干制忧黎草:“死亡会带来新生,因果?轮回,不外如?是。”
几人聊着聊着,天色彻底暗了。玄衣使三人选择破庙栖身是不想让那诡物祸及百姓,他们都看出来柳家兄妹身怀绝学?。一番问询后,才知道两人竟是青筠剑客柳青阳的儿女。“柳青阳”的名望在?衡州地区更为?显赫,中?州这边也是九州通讯后才略有耳闻。但仅观其子女的风貌,便不难想象那是怎样一位风度翩翩的浊世君子。
鹰觉负责守夜,柳回舟也做足了兄长的做派,劝妹妹柳映雪好?生歇息。几人都知道今晚不得安宁,但还是抓紧时?间靠在?墙边小?憩。
柳回舟坐在?篝火边翻阅书卷,时?不时?给火堆添柴。破败的庙宇里,跃动的火光将缠满蛛网的破败神?像照得忽明忽灭。
惊飞昨夜受了惊吓,有些心悸难安。柳回舟见她辗转反侧便给她切了脉,随后他将忧黎草切碎后装进一个香囊里。他将香囊递给惊飞,惊飞闻了闻,只?觉得糅杂在?草药中?的花香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苦辣。但没过多久,惊飞抱着佩刀倚在?墙壁上沉沉睡去,竟连警戒都忘了。
鹰觉确认惊飞只?是睡着了而不是昏过去了,解下?斗篷披在?惊飞身上,对忧黎草的功效甚是惊叹。
“你们玄衣使平日里都这般辛苦的吗?”小?声闲谈时?,柳回舟看着惊飞参差不齐的断发,这般问道。
“算不上苦。”鹰觉凝视着篝火,道,“只?是敬奉职守,行应为?之事。”
“是吗?”柳回舟笑了笑,“那也挺好?。”
此后,柳回舟再无回话,只?是闭目养神?。他安静下?来后,窗外呼啸的风声锤得破败的门框吱嘎作响,枝叶摇曳声不绝于?耳。鹰觉突然惊觉,周围一直都很空很暗,但不知为?何,在?柳回舟与人交谈时?,旁人不会察觉到这种?窒息的观感。柳回舟的气势像一团温和的流水,让处在?其笼罩之下?的人倍感安然。
若非如?此,本?身也是训练有素的惊飞怎会在?陌生人旁侧沉睡?这位同僚在?京中?以温婉秀丽闻名,本?身却是个能剜肉断发的狠人。
鹰觉仔细打量着柳回舟与柳映雪,试图从细枝末节中?推
春鈤
敲出两人的身份。就在?这时?,鹰觉突然听到了骤变的风声。
呼啸的夜风变得又尖又利,与昨夜的鬼哭别无二致。鹰觉猛然扭头?,便见破庙仅剩半边的门扉外电闪雷鸣,光打雷不下?雨,雷光照亮了一个矮小?的身影。
“谁?!”鹰觉拔刀出鞘,直指门扉。倚墙小?憩的隐刃与惊飞也瞬间清醒,没等鹰觉进一步问询,隐刃已如?脱兔扑出,挥劈下?砍。
“砰”的一声巨响,残败的木门爆裂。呼啸的狂风毫无阻塞地涌入寺庙,那尖利的笑声变得无比刺耳。庙里的篝火转瞬熄灭,闪烁的雷光中?,庙外幼童的黑影一闪而逝。凝神?再看,庙外空无一人。隐刃冲出庙宇,环顾四周,他听得身后同僚倒抽一口冷气,回头?却是心中?一震。
密密麻麻的血手印,不知何时?爬满了庙宇。
伴随着血手印一同蔓延的还有数道混杂着泥浆的水迹,惊雷忽闪而过,在?一瞬的光亮中?,在?场所有人都看见十数道匍匐于?地、脊背弯折的类人黑影。但当雷光暗下?,那些黑影又消弭无踪,只?有地上不断蜿蜒蠕动的水迹在?提醒着他们,那些东西?正在?朝他们匍匐前行。
“那是什么?!”惊飞怒喝,提刀便砍。但她刀锋所过之处竟如?入泥潭,沉得收刀不及。
喷涌而出的泥浆溅湿了惊飞的袖摆,她咬牙闭目感受气的流动。再次睁眼,她斩出一片耀眼的刀光,掠起阵阵水花飞溅之声。刀刃好?似砍在?沉重泥淖之物上,喷溅而出的都是泥浆与水。惊飞心中?一沉,她迅速翻身后跃,她低头?朝脚底看去,却发现脚底竟陷在?泥里。
鹰觉持刀挡在?柳回舟与柳映雪的身前,瞳孔竖作一线:“惊飞!别踩在?水迹上,脚底土会化作泥淖!”
惊飞同样察觉了这点,她迅速甩出勾爪抓住房梁。这短短几个吐息之间,她竟身形一歪,半个小?腿都陷在?了泥里。
不断下?沉,难以自拔。脚下?坚实的土地变成了吞噬活物的害兽。惊飞又惊又怒,她突然反应过来,霖城失踪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刑首!请出刀!”鹰觉朝惊飞飞扑而去,死死拽住惊飞的手臂,“此等孽物,死亦何辜?!”
电闪雷鸣之间,隐刃抱着匣刀站在?不远处,面具下?的唇紧紧地抿起。
显然,他心有犹疑。为?是否出刀而犹疑。
“刑首!”感觉到那股吸力越来越强,鹰觉禁不住再次催促,眼看着惊飞下?半身已经陷入了泥里,他恸声道,“刑首!霖城百余人命,不值这孽物一个死不超生吗?!”
“轰隆”一声。凄厉惨白的雷光之下?,隐刃终于?抱紧了刀匣。
他的手,握在?了刀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