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商人从怀里掏出刚换的穗币,这些穗币不知?采用了何种金属,制工精美得堪称艺术品,放在阳光下会折射出彩色的光晕。别说作为货币了,哪怕是作为装饰品也是好不跌份的。不少商人把玩着?这种名为“穗币”的货币,将方才少女?所说的话语在心里来回?咂摸了一遍,神情?便有些不一样了。

塞黎好不容易忙完了工作,满头大汗地步入驿站时,就被一群商贾团团围住了。

“塞黎团长,驻站里的这种货币,是任何交易都通行的吗?”

“贝币,布币也流通吗?都可以换算成?这种精美的穗币?”

“第一仙门治下发行的货币,盗铸一定会追究到底?”

塞黎忙得脚不沾地,自己也又累又饿,但在这些商人追问时还是打起精神来,将穗币相关?的问题简单交代了一番。

这些货币原本不叫“穗币”,其正式的名称应当是“农工币”。但因?为金穗币金灿灿的、看上去十分像稻穗,货币的表面也印有稻穗的图案,所以更大众的说法是“穗币”,简单且好记。正如钱庄那?位掌柜所说的一样,平山海治下所有商团都支持穗币交易,这种采用了离火宫冶炼合金制成?的穗币成?本造价与货币本身的价值是等价的。因?为采用了独门的冶炼技术与特殊矿物,这种货币无法被盗铸以及伪造。一旦发现盗铸,平山海也势必追责到底。

塞黎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围在她身边的商贾面色却千变万化。没有人比这些整天与铜臭打交道的人更明白穗币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成?本造价与实际价值等同,意味着?穗币的价值无需与国家?的信用挂钩乱世中的商人只接受金银和?以物易物,是因?为某些国家?政权倾覆之后,其原本发行的货币也会迅速沦为废纸。当世除了几个实力强盛的国家?能发行通用货币以外,民间大部分地方依旧遵循着?古老的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为何?因?为在国将不复之际,只有物资才是硬通货!更别提有些国家?的国君为了囤积物资而大量发放所谓的官方货币,其结果就是物资稀缺,货币贬值,国民经?济化作泡影。

国力衰弱的国家?根本没有铸币的资格,就算铸币,平民百姓也不会买账。他们宁可囤积米粮,也不会用自己的血汗去换取随时可能变成?废纸的货币。

另一方面,采用独门的冶炼技术与特殊金属,盗铸必究。这意味着?穗币不会贬值,不会限制流通。只要货币背后的势力不倒台,这种货币就能在市场上屹立不倒。而众所周知?,平山海背后站着?正道第一仙宗,这世上哪里还有比仙门更稳固不倒的势力?哪里还有比穗币更保值的货币?!

“贝币和?布币目前也能进行兑换,但是请诸位谅解,这两种货币的成?色不同,实际评估后的价值也不同……”塞黎委婉地说道,“目前为了确保不会有人因?为换币而吃亏,穗币的换算价值是偏高的。但以后穗币的价值会根据市场进行调整,就不一定是现在的换算比例了……”

塞黎话音刚落,不少商人又迅速折返回?钱庄,将身上零零碎碎的布料、贝币等都换成?穗币。在这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织造物和?漂亮的海贝也是一种硬通货。但现在有更好的选择,当然是储存精致美观、价值高昂的穗币来得划算。

而当钱庄的掌柜表示穗币兑换限额之时,不少商人都发出了遗憾的叹惋。

成?功引导了商人兑换穗币的塞黎功成?身退,她在食堂买了一份清粥小菜,用完后便退出了人声鼎沸的大堂。她一面朝驿站外头走?去,一面掏出一块板砖形状的令牌与人通话。她压低声音,将方才发生的一切简单交代了一番。

“你做得很好,塞黎。目前穗币的流通还是试行,为了不让穗币大范围地冲击贸易市场,作一定限制是有必要的。”

“我明白,布币和?贝币贬值之前,必须先?调控物资,将盐、粗布、粮食的价格压下来,确保平民都能购买到物美价廉的民用物资。”

织造物是硬通货,为了鼓励耕织,绝大多数国家?都有上缴粮食或布帛可以免除徭役的律法。但“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一位技艺精湛的纺织工,一日下来也只能织一匹半。有时贫民为了免除家?中徭役,日夜不停地织布,生生熬坏了眼?睛。突然贬值的织造物会害死许多人,要控制住这种下坠的趋势,必须让民生物资先?行入场。商人们用商品换取穗币,平山海则囤积下大量能用于调控市场的物资。

随丝织商队出行的商贾囤积的货物都是丝绸锦缎、珐琅瓷器之类的贵重商品,却没有人注意到占据载量大头的东家?囤积的全是米面油盐以及粗布衣料。

衣食住行,民生之基。

“道阻且长,塞黎。为了百姓。”

“为了百姓。”

塞黎切断了通讯,她抓乱自己的头发,忍不住叹息。以往尚且懵懂,但现在,塞黎明白“为了百姓”并不仅仅只是挂在嘴上的口号而已。柴米油盐这样的琐碎小事?却与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越是深入这片大地上温暖的血肉,便越觉得世道的安定要指望君王世家?的道德品行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塞黎在驿站外寻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樽木质的小人像。小人像一身道袍,手中持剑,背上负琴。尽管没有雕刻五官,但这标志性的装扮也足以看出人像的身份。塞黎将小人像高举,朝着?太阳的方向拜了又拜。虽然那?位不喜追随者为她立庙塑像,但塞黎已经?习惯疲惫无助时从那?位的人像中汲取一丝力量。

塞黎在加入平山海之前,是某一个村镇中被选定的山神的新娘。

淫祀邪祭,在这世道中从不罕见。塞黎从小到大接受的教导便是成?为山神的新娘,为村子祈求风平雨顺,田地丰产。在村子中,被选为山神新娘是一件很光荣的事?,甚至整个家?族都会因?此而面上有光。十二岁那?年,塞黎盛装打扮坐上花轿,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着?什么?。她满心欢喜,一脸骄傲。

如果不是无极道门铲平了那?处魔窟,塞黎想?,自己现在恐怕已经?是九泉下的一把枯骨。但那?时年幼的塞黎不懂这些,她看着?金碧辉煌的山神庙在剑光之下毁于一旦,她看着?自己的荣光与信仰化为浮土。她忍不住崩溃大哭,甚至当那?一袭白衣朝自己走?来时,满怀怨恨的塞黎在冲动之下拔出了怀中的小刀,刺向那?人的心口。

如果不是后来在山神庙里起出上百具森白的尸骨,如果不是寺庙中的邪僧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阐述自己的罪行,塞黎只怕是会一直困在自己狭隘的怨恨里。不仅是埋在庙中的尸骨,当从邪僧手中搜出的“圣器”、“法器”被一字排开,浑浑噩噩的塞黎才知?道自己的头骨、腿骨都早已被人定下,准备制成?钵盂与器杖。

根本没有山神的新娘,根本没有虚幻的信仰。她的前半生,只不过被人毒害的大梦一场空。

血淋淋的真相在面前摊开,那?段时日里,塞黎几乎废了。她不言不语,一蹶不振。

在此期间,她听见许多人在争吵,有曾经?虔诚敬拜她的村民,有那?些毁去一切的外来者。有人说她原是山神的新娘,与外道同流

合污;有人说她邪念根深蒂固,早已无药可救;有人说她忘恩负义,胆敢对拂雪真人出手……嘈杂的声音,嘈杂的人。塞黎一度觉得,倒不如一了百了,结束此生。

直到那?道白影再次来到自己面前,她单膝跪地,轻抚她的额头:“告诉我,你是如何想?的?”

塞黎是如何想?的,塞黎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在那?句平静的问询里,她眼?泪决堤,伏地痛哭。她问她,若山神只是一个谎言,那?她自幼背负的使命何解?她要如何做才能使故乡丰饶,让那?些愚昧跪伏于地的村民们能够吃饱?

“我是相信自己能做得到才理所当然地被人跪着?的,我一直是这么?相信的!”

相信自己生来不凡的塞黎,无法接受自己只是被命运戏弄的丑角。

她克制不住地崩溃嚎啕,那?人却只是沉默。塞黎以为自己问了一个连仙人都为难的问题。谁曾想?,对方长久的沉默后,突然道。

“那?你,便去成?为故乡的山神,如何?”

塞黎记得,那?人朝自己伸出了手,而自己也握住了那?只手。再后来,塞黎加入了平山海,不停地学习,跟随那?人的脚步。一路走?到今天,成?为了丝织商队的团长。

平山海中,绝大多数人都和?塞黎一样,是从泥潭中挣扎出来的人。

拜完小像,塞黎感觉疲惫的肢体又有了力量。她起身准备返回?驿站,眼?角的余光随意一扫,却瞥见一个背着?半人高竹兜的女?孩站在陆行兽旁,牵着?一条狗,呆呆地望着?驿站所在的方向。塞黎迅速打量女?孩的衣着?,很快便推断出女?孩大概是胥州战乱不得已出逃的平民。丝织商队的商道建设在衡州与胥州的交界处,因?为临近边界,这是一处三?不管的地带。但平山海有野心,他们不仅要建立驿站,还准备沿着?这条商道发展出村庄。

别国战乱,流民溃逃,正是吸纳人口的好时候。想?到这,塞黎当即挂上温柔又不失热情?的笑容,朝女?孩用力招手:“那?边的阿妹,要不要进来喝口热水?”

塞黎能主?动接手艰苦的开荒任务,必然不是好逸恶劳之辈。但塞黎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从何时起,他们这些五湖四海聚集而来的人开始以乐观的态度面对世间的一切,热情?友善地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

当然,这倒不是因?为平山海的成?员都是大公无私的圣人。而是被平山海接纳的群体除了追随无极道门的脚步、拥有极高自我追求的弟子以外,绝大部分人都出身于社会的最底层。贵族阶级懂得报团取暖维护自身利益,平民出身的人也明白这世道想?要过得好,就必须拥护平山海“人族命运共同体”的信念。

他们知?道自己命如草芥,渺小如尘,他们维护自己的唯一方法,便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但,不管出自何种缘由,他们都是认同平山海的观念,愿意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

他们会像一颗遗落人间的火种,点燃燎原之火,掀起新的风暴。

第299章 【第40章】正道魁首 白玉京格致学府……

天载子午二十七年, 平山海丝织商队正式成立。同年,各方势力入驻白玉京, 成立究研小组,并创办了包括农学、工造、医术、商学、艺术、军事、政治等在内的“白玉京格致学府”。学府由各方势力共同创办,并由无极道门掌门拂雪道君担任荣誉校长。

格致学府正式创办之?日?,拂雪道君受邀为学府刻碑题字。道君以剑为笔,在石碑上刻下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十七字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