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了一个大早,用最简单的御水决与御火术烧开了热水。洗漱打理过?后,他推动?素舆来到?庭院,开始打坐修行。

自从他沦为?废人?,曾经为?了权势而巴结讨好他的人?都尽数离去。有忠心耿耿的仆从愿意留下看顾他,也被自尊心极强的宋时来拒绝。他发还了所有仆从的身?契,用银钱将身?边人?全部打发走后,庭院便越发冷冷寂寂。

曾经,宋时来觉得这宋家的主宅就像一座巨大的棺材,冰冷且死气沉沉。他是坟冢里的白?骨,也是坟冢上的碑碣。

他就像一只锁在棺材里的血尸,行尸走肉、不人?不鬼地?活着。冰冷的棺椁攥夺了他的呼吸与体温,可他却连一声痛呼都无法宣之于口?。

痛苦、悲伤之类的情绪,对曾经的宋时来而言都是奢侈的宣泄。他是落魄的天之骄子,为?了不成为?他人?眼中的笑柄与乐子,宋时来只能强撑着已经被折断的脊骨,沉默且倔强地?苟活。他不能流泪,不能发疯,因为?这样做只会惹人?发笑,平白?将自己?的苦难送给别人?践踏取乐。

但如?今,听着院外?传来的闲言碎语,宋时来却只是一手托腮,懒洋洋地?数着墙角探进来的枝桠上的麻雀有几只。

放开的神识能够清晰分?明地?捕捉到?宋家主宅中的一切动?静,他们约好的日子是今日。宋时来眯着眼睛,数着麻雀,一直数着。

忽而,麻雀扇动?翅膀,惊飞了两只。宋家门口?的街道上传来了马蹄声,路上行人?交头接耳的低语,喧嚣嘈杂的市井吆喝……就像渗入石缝中的水,凉凉的,微微的刺。

宋时来听见府邸大门慌忙开启的吱呀声,听见族叔与叔母讨好谄媚的笑,听见仓促的辩解夹在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朝自己?所在的庭院而来……

“敢问?阁下可是宋时来公子?”令人?不禁屏息的队列,打头之人?拱手作揖,出示了无极道门的令牌,“主宗命我前来接应宋公子。”

“我是。”宋时来淡淡一笑,“有劳诸位了。”

前来接应的俗家弟子抬了抬手,便有人?上前,扶住宋时来的素舆。那名弟子环顾四周,看着庭院内破败的景色。他恭敬道:“公子可

有尚未解决的人?间事?”

宋时来抬眸望了他一眼,他两袖清风,连行李都没有怎么收拾。对方的言下之意,他并非听不明白?。但看着站在这些人?身?后,面色铁青、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叔父一家子,宋时来却只是有些想笑。他笑了,惊动?了枝桠上的最后一只麻雀,麻雀掀开了棺材的盖子。

“不必了。”他轻阖眼眸,“诸事已了,带我走吧。”

第282章 【第23章】正道魁首 扑朔诡谲双生谜……

对于自己择选奉剑者而掀起的风起云涌, 宋从心?此时还?一无所?知。

不仅仅是无极道门的各大司部需要适应新任掌教的执政风格,宋从心?也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高位者的言行。成为正道魁首和?以往最大的区别便是不能再凡事亲力亲为。案头上堆彻如山的事务若每一件都要过问, 即便宋从心?将自己一分为二不眠不休也做不完。学会用人和?权力下放是宋从心?现在的必修课,好在上清界的人均道德水准都在及格线以上,很少出现欺上瞒下、贪污受贿的情况,管理起来比凡间尔虞我诈的朝堂要轻松不少。

一个月期限已到?,方衡等人的文书?提交上来之?后?,宋从心?才?知道白玉京内发生了这等恶性事件。

她虽然猜到?凡间迟早会有人钻规则的空子,但这才?短短两年,腐蚀巨木的蛀虫便已开始出现。宋从心?以为白玉京展现出来的实力多少能限制一下这些人的贪欲,却没想到?有人宁可赌上身家性命, 只为在短时间内赚到?以后?都用不上的钱。

或许是利益熏心?,也或许是心?怀侥幸, 但这些隐藏在暗处的虫豸以为白玉京会接受“水至清则无鱼”、“没明文规定不许做便意味着可以做”之?类的潜规则,那便大错特错了。

正如方衡所?想的那般,白玉京并?非国家,宋从心?并?没有兴趣和?垂涎自己血肉的豺狼虎豹玩文字游戏。

几乎是宋从心?一声令下,整座白玉京便立刻运作了起来。涉事人员的钱庄户口被全数封禁, 吕川军等人的所?作所?为也被张贴在布告栏上,宣告白玉京针对此事做出的判决以及后?续的政策改动?。王堂主等人倒是有些小聪明, 他们从村民手中?敛来的玉流光从不过夜, 要么兑换成秘籍物资,要么便大手笔地花销出去。

这一手是为了让白玉京难以追回赃款,毕竟要定罪就必须追回赃款, 要追回赃款就须得让无数商铺承担这份凭空而来的亏损。

在凡间皇朝中?也有类似的案例,朝廷下令追回赃款,官商勾结的地方官吏就会将罪责安插在无辜百姓们的头上。为了脱罪, 他们会一口咬死平民百姓在商铺中?购买的货物皆为赃款所?得,从而侵吞抄没百姓的家产。若白玉京真的这么做了,原本平静祥和?的城市便会民怨载道,无辜者还?可能会遭受官吏的剥削与欺压。而若是不采取雷霆手段,打?着慈悲的名?号徐徐图之?,那赃款便有了描补的余地,最终变成难以追回的烂账,自然也无法成为他们的罪况。

王堂主想得挺好,他坚信法不责众,故而将罪责分摊。但很可惜,这里是白玉京。

方衡以为白玉京没有户籍之?类的人口统查,但实际是有的。准确来说,白玉京的户籍应该被称作“学籍”,修学者手上的三叶金印便是“通关文牒”。

白玉京这座城市有自己独属的星网,每一个户籍的交易细节都会储存在星网中?,并?不对外开放。只要拥有权限,白玉京随时能彻查王堂主的户籍与交易细节,甚至连他在白玉京内的动?向都能查得一清二楚。只不过为了保护修学者们的隐私,链结星网并?存储情报资料的只有天书?,司兵科的人未经审核也不能擅自查阅。

从一开始,宋从心?对白玉京的定位就不是一座供人安居乐业的城市。严格来说,白玉京的真正定位其实是“虚拟第二世?界”。

想要在白玉京内瞒天过海、开脱罪责,无异于天方夜谭。

王堂主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白玉京怎么敢在没有确凿罪证的情况下便对他施行逮捕的?但当他被司市科的巡卫押解入狱,判官宣读他的罪责、出示证据时,巧舌如簧的王堂主这才?明白大势已去。他面?色灰白,听判官下达判令,不敢想象自己就像一只沾沾自喜的跳梁小丑,所?做的一切在他人看来都是滑稽的猴戏。

白玉京并?没有强行追回赃款,而是封禁了王堂主等人的三叶金印,将其与党羽打?入司造科做苦力,直到?他们偿还?所?有欠款为止;非法敛财的村民们虽是受害者,但为了杜绝这种事再次发生,白玉京不会再做补偿;奉剑者们上书?的提议酌情通过,若有遭受迫害者,可通过三叶金印向司兵科寻求帮助。

“天书?,可以给?所?有人安排一个类似个人面?板的东西,修学者们可以在面?板上查询自己的学习进度、存款以及储物。”宋从心?和?天书?商讨着改进措施,“个人面?板只有自己才?能查看,新手刚进入白玉京时就给?他们讲清楚新手规则。若是受人胁迫可以在面?板上进行报警求助,白玉京会酌情采取救助措施。当然,谎报也会有所?惩处。另外,再给?进入白玉京的新手们安排一个新手指南。要么通过测试,要么先去扫盲班。三个月的考察期转变为扫盲班教学,之?后?才?可自由支配初始金。”

宋从心?双目轻阖,基本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天书在她身旁安静地悬浮,将宋从心?的提议逐一记下,时不时浮现一两行字帮助宋从心查漏补缺。

“基本上就是这样了,其他的细节还?要八大司属共同商议。”宋从心睁开眼睛,忍不住轻叹一口气,“天书?,你?说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灵魂都被打上三叶金印了居然还?敢玩这一手。难道那些人真以为白玉京中经历的一切都是做梦,只要醒来就高枕无忧了?”

天书安安静静地并不接话,白玉京中?没有牢狱,毕竟凡人的灵魂扣押三天,现世的肉-身便会因虚弱而死。王堂主等人被判了劳改,起初他们还?没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想着大不了就远走高飞,此生再不踏入白玉京。但这天底下哪里有这么美的好事?现在他们的躯体一旦陷入沉睡,灵魂便会被缚丝强行拖入白玉京内进行劳改。灵魂已被白玉京锚定的情况之?下,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摆脱白玉京的惩处与清算。

此次恶性事件之?中?,奉剑者们的表现也让宋从心感到有些意外。

“虽然行事作风与观念不同,但合作时一致对外。云迟迟与方衡有慈悲之?心?,半夏有勇有谋。奉剑者之?间能彼此信任,共同进退,已是十分难得了。”宋从心?翻看着三名?奉剑者候补提交上来的文书?以及举荐名?帖,“他们最后?共同举荐上来的奉剑者在此次事件中?居功甚伟。虽然对方并?非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但对方在太虚宫内自学了无极道门的心?法,身世?背景也没有问题,可以被算作是外门弟子。天书?,你?怎么看?”

天书?焕发的光晕依旧稳定,安静得如同死了一样。宋从心?翻看“宋时来”的案宗以及画像,虽然在看见?“大成国鹤林宋家”时觉得这地名?有些眼熟,但最终还?是没有深想。宋从心?仔细阅读了宋时来的案宗,翻看到?画像时却略微愣怔了一下。

宋时来的案宗是方衡誊写的,画像则是半夏绘就的。身为曾经精通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半夏笔锋飘逸,描摹的人像可谓神形兼备。但宋从心?只是看了一眼,除了觉得画中?少年有些面?善以外,其余的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

毕竟这天底下姓宋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可能随便招个奉剑者就招到?自己的血亲呢?

三名?奉剑者候补共同举荐,第四位奉剑者的名?额便算是定下了。宋从心?抬手在空中?绘制了一个符文,符文绘成时流光一闪,随即与星网相连的地脉网便出现在宋从心?的眼前。宋从心?将四名?奉剑者的案宗与画像传给?梁修,挥手便将传讯页面?打?

散成点点星光。白玉京的星网与九州地脉网彼此相连,但目前只是试行,还?未向大众开放。

“要论便捷,还?是星网更胜一筹,不过只有在白玉京内才?能做到?。”宋从心?有些遗憾,“现世?联通地脉网还?需要借助工具,白玉京中?持有三叶金印之?人却可以引动?濯世?池的灵力联通星网。天书?,你?说未来会不会有一天,所?有人都能在现世?绘制出星文呢?”

宋从心?自顾自地说完,也不指望天书?能有所?回应。

她见?时候已经到?了,便起身整理衣装,朝太虚宫外走去。

直到?宋从心?的身影彻底消失,金色的光粒才?在空中?缓缓组成一行文字:

[或许会的。]

光晕朦胧的书?册书?页纷飞,万千金丝自四面?八方而来,以光团为中?心?没入书?籍的纸页。

无人窥探的太虚宫顶楼,金色的书?籍如同缠绕着无数命运丝线的纺锤,日夜不停地轮转,不辞辛劳地编织着未来的因果。不知从何时起,汇聚在此的丝线越来越多,相互交织的因果越来越多。于是,丝线拧和?成股,微光汇聚如流。渐渐的,原本清晰可见?的未来逐渐变得模糊,谁也不知失控的战车将要驶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