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先敬罗衣后敬人。要让落难的村民信服我们,还?需要一件用于装饰门?面的‘花瓶’,比如……”半夏思?忖着,忽而抬手?一转,“方衡。”
所有人的任务基本都已分配下去,唯独方衡置身事外。他正思?索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半夏这突如其来的一指,让他不由?一愣。
“我,花瓶?”
“对。”半夏颔首道,“毕竟咱们之中,只?有方大哥你有这种‘青天大老爷’的气度。”
“……”
第278章 【第19章】正道魁首 六合再无贫病人……
苦丁以为, 为他们讲学的师长应当是那位看上去就十分德高望重、清廉正直的仙长,却没想到首次讲学, 站在?讲坛上的却是那位骂人?“废物?”的跋扈女?修。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不?成?”女?修没好气地?说着,甩了甩手?中的书卷,道,“你们大字不?识一个,连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我不?先给你们夯实基础,难道让我师尊来做这种?事??我师尊可忙着呢,没空陪你们在?这里过家家。哼,要不?是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才?不?想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呢。”
女?修显然对?此十分不?满, 嘴上骂骂咧咧的就没停下来过。苦丁不?明白?为什么她面对?一群逆来顺受的闷葫芦都能挖苦得起劲,但真正开始授课时, 她发现女?子的讲学简明易懂,并?非堆砌之乎者也、长篇大论?到令人?云里雾里的圣人?之道,女?修讲的是他们生活中最琐碎的小事?。
她的言语似有?神诡之力,晦涩难懂的文字、算术自她口中诵来时便如流水般自然而然地?淌进他们的脑海里。她将文卷随手?抛出,那些文字便活灵活现地?在?空中衍化, 逐一呈现出人?们将所见所感的事?物?转变成文字的过程。苦丁是识字的,但即便有?爷爷手?把手?地?教她, 苦丁也是从横竖撇那以及抄书中一点点地?学起的。她从没想过学习能如此有?趣, 毕竟“寒窗苦读”总逃不?过一个“苦”字。但在?白?玉京这座神奇的天上宫阙之中,知识不?是枯燥无?味的柴禾,而是久旱乍逢的甘露。
苦丁听得入神, 她隐约意识到这似乎也是一种?术法。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多月来屡次出入白?玉京的缘故,苦丁觉得自己涉过城外那片星海时,浑噩的灵台就会变得格外清醒。但大部?分时候, 清醒只会让人?更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痛苦,而不?会有?其他的益处。
宽敞幽静的庭院里,一人?一个小桌,一人?一个蒲团。苦丁几乎忘却了时间的流逝,等到女?修阖上书卷时,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
“你们的灵魂强度也只能暂时先听到这儿了。”女?修满脸嫌弃,以袖掩唇,“现在?开始,我念一个字你们写一个字,让我看看你们学得如何。”
女?修广袖一拂,所有?人?的桌案上便凭空出现了纸笔。但除了苦丁以外,其他村民都不?曾握过笔,写过字。他们神色惶惶,攥着毛笔满脸无?助。但女?修并?不?体恤他们的心情,很快便自顾自地?念了起来。村民们没辙,只能满头大汗地?攥着笔在?纸上涂画,与其说是“写字”,不?如说是在?“画字”。
半个时辰,女?修也就教了二十个字。神奇的是,大部?分村民都能将那二十个字“画”出来,虽说难免有?些缺胳膊少腿,但至少能认出是什么意思。
念完最后一个字,女?修将所有?人?面前的纸张收了上去。半夏还未说些什么,席间却有?一位中年男子突然离席。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脸惶恐道:“仙、仙师饶命啊,俺、俺不?是故意不?听的,真的不?是。俺只是……俺只是……”
中年男子语无?伦次,他朝着半夏用力磕了两个头,哭得涕泗横流,狼狈不?已。
“俺只是,俺只是太饿了……太饿了……”
苦丁回头,她看见漂浮在?男子身前的宣纸,上面只有?几个歪曲不?成型的线条。可见方才?小半个时辰里,男子是半点都没听进去。他嘶声?恸哭,嗓音沙哑而又无?力,但苦丁知道这个枯瘦的男人?真的不?是在?找蹩脚的借口。他注意力涣散真的是因为饥馑,苦丁这样半大的孩子都被饿得手?软脚软,村里的大人?
只会更加煎熬。
苦丁觉得那位跋扈的女?修会发脾气,事?实也是如此,但女?修发火的点却不?在?苦丁的预料之内。
“你们怎么不?早说,浪费了我大半个时辰!”女?修双手?叉腰,怒气冲冲地?瞪了他们一眼,转头又支使道,“阿迟,去把我练废的丹药拿出来,反正药性还没散,给他们一人?一颗。本来进度就慢了,还因为这种?事?不?好好听课!这样下去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听得进师尊的讲习?!那贼眉鼠眼的面泥人?果然是在?搪塞我!”
女?修骂完,又满脸窝火地?在?十人?交上来的卷面里挑拣了一番。她目光落在?唯一写出二十个字的苦丁身上,忍着怒火,沉声?道:“你,随我来。”
苦丁顶着同村人?担忧的视线站起身,跟随在?女修身后。直到与其他人彻底隔绝开来,女?修才?转身道:“你学得不?错,字也写得好。除了原定的两枚玉流光外,你还能得到一份额外的奖赏。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低垂着头颅的苦丁突然抬头,她灰头土脸,眼底却藏有暗光:“什么都可以吗?”
“除了伤人?的物?件以外,旁地?事?物?皆可商量。不?过为了避免分配不?均引发嫉恨,你不?能告诉别人?你得到了什么。这也是言契的一环。”
“您也不?会将我得到的‘奖赏’告知带我们来的那些人?吗?”苦丁反问道。
半夏不再端着那副嚣张跋扈的面孔,她静静地?注视着苦丁,半晌,微微一笑:“没错,除了你我之外,再不会有他人知晓。”
……
第一批送来的十位村民全须全尾地?回去之后,次日,王堂主便迫不?及待地?又送了二十人?过来。
半夏后来才?知道,他们开设的讲习在?白?玉京中有?一个名号,叫“扫盲班”,意味“使民开智,扫除文盲”。这个奇怪的称谓最初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原住民都已经记不?得了,只觉得这个说法还挺恰当。于是,半夏将自己的讲习在?太微垣中过了明路,甚至还从专门负责这一项的讲师中学了不?少授课的技巧。
白?玉京的扫盲班施行的制度是“老带新”,基础要求是两千个常用文字与一百以内的加减数算。表现优异者可以在?结业后从门徒转为助教,有?薪酬可拿。半夏给村民们授课时使用的术法是外门最基础的“醍醐灌顶之术”。这个术法本是御兽的技艺,没有?太多其他的作用,只是增强听众的记忆、印象,能让听众全神贯注。同时让与双方产生共鸣,减少谬误与理解偏差。外门长老给弟子授课时基本都会用上这个术法,毕竟很多弟子年纪小坐不?住,教他们习字也跟训猴没有?两样。
“以前常听人?说百姓脑袋僵木,死不?开窍。但现在?看来,他们课业的进度也没比别人?差多少。”半夏放下学生们的文卷,不?动声?色地?哼哼两声?。不?走出来亲眼看看,她恐怕一辈子都会活得像只井底之蛙。偶尔想起往事?,半夏倒是还有?些感激那个坑害自己的宿敌,要不?是他们,自己恐怕不?会有?这样一番奇遇吧。
当然,半夏心眼很小,她现在?每日做日课时都会顺便为故人?祈祷,衷心祝福他们出门被山猪亲切地?问候老腰。
半夏审批着学生的功课,转头便见林雪披着斗篷准备出门,自从林雪在?云迟迟手?上学了一手?匿行变声?的仙术后,他外出便越来越频繁。好歹也是并?肩作战、共同商议计策的同伴,半夏下意识道:“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哪?”
“去跟那些人?做‘生意’啊。”林雪说话时尾调微微上扬,很有?一些少年意气风发的味道。这段时日以来,半夏也看得出林雪恐怕出身良好,只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让他小小年纪便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世故油滑。不?过林雪偶尔展露出来的阴郁深沉也只是一闪而逝,相处得时间久了,他倒是越发活泼开朗了起来。
不?过合作的这段时间里,林雪一直不?肯摘下面具,也始终不?曾告知他们真实的姓名。
“这些人?手?头囤积大量玉流光实在?太危险了,总要想个法子让银钱回流的。骗钱……不?,我是说做生意是我的强项。我不?信他们的上位者都如此清廉正直,一心为团体着想。从中稍微挑拨离间一下,或许有?奇效。”林雪朝半夏挥挥手?,一手?撑着窗台便从窗口处翻了出去,“帮我跟方大叔说一声?,今日不?回来吃了。”
“谁管你回不?回来吃?你当我们这是客栈啊!”半夏嫌弃道,然而林雪已经跑远了。这些天里,四?人?各有?各的事?务要忙,但因为吕川军的关系,原本性格不?怎么合得来的三位奉剑者候补都变得亲近了不?少。虽说彼此思想理念还存在?着不?小的差异,但他们已经找到了求同存异、平和共处的方法。就算是半夏这种?习惯孤军奋战、不?管放在?哪里都称得上是刺头的存在?,偶尔也会觉得,能有?几位并?肩作战的队友好像也不?赖。
短短十天过去了,半夏等人?在?推进事?情进展的同时也不?忘完成掌教的考校。他们走街串巷,四?处查访,整理归纳白?玉京的种?种?事?务,或是查漏补缺,或是分析利弊因果。半夏擅长权衡人?心纠纷,云迟迟能注意到别人?不?会注意到的细节,方衡则颇具大局观与远见。
三人?凑在?一起交流情报时总是免不?了争吵,但吵完整理一番思绪,都能发现纰漏以及自身不?足的地?方。
偶尔他们交流情报时,林雪也会插两句嘴。用方衡的话来说,林雪就是“心性不?坏,但剑走偏锋”的典范。林雪处世的本心与最终导向的结果是好的,但他时常不?按规矩办事?,能框定他的只有?他心中的正义感。半夏和林雪一样是不?走寻常路的人?,但她虽然心机深沉,人?却习惯在?规矩内办事?。两人?行事?作风南辕北辙,和而不?同,也无?怪乎凑到一起时总会拌嘴了。
吕川军试图从外部?腐蚀渗透白?玉京,僭越侵夺道君的权威。对?此,半夏提出的“釜底抽薪”便是反行其道,从被吕川军控制的平民百姓入手?,彻底从根源上断绝对?方借百姓作恶的可能;而林雪提出的“暗度陈仓”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林雪的意思是他会从外界入手?,策反村民的同时通过白?玉京为受困的镇民们提供援助与兵器。
林雪和半夏的想法都一样,授之以渔不?如授之以渔。要想杜绝这种?恶行,就必须让罪魁祸首自食其果才?行。
半夏的授课看似只是识字,实际上她在?寓教于乐的同时也塞了许多私货进去。有?方衡作为门面,他们很轻易地?便得到了百姓们的信赖,再加上有?半夏在?前头扮恶人?嘴脸,方衡在?为众人?授课时,每一句话都会被奉为圭臬。半个月试行下来,效果可谓显著。
半夏在?王堂主那边的说法都是这些人?不?堪教化,给不?出像样的反馈。但实际上,这一滩浑水已经被搅得暗潮汹涌,只待有?朝一日择人?而噬了。
一月之期渐渐临近,半夏知道方衡这段时间一直在?起草将要上交给掌教的文书。他思考了许多针对?类似吕川军事?件的策略,其中便包括扫盲班应该大规模普及,而非让入梦者自行选择修学的技艺;严厉规范官方钱庄,登记外来者信息,把控银钱流动的方向以及交易的明细……方衡想了很多,斟酌了很多,但他心中也有?疑虑。白?玉京本就是一个绝对?中立、包容众生万象的存在?。方衡不?知道自己以治国之策规划白?玉京的想法是否正确,毕竟这很可能会影响白?玉京“自由”的风气。
而云迟迟则起草了许多民众向官方求助的渠道建设提议,以及针对?各种?恶性事?件的处置方式。云迟迟和方衡、半夏不?同,她是三人?中唯一一个在?上清界长大、从小接受道门熏陶的仙门弟子。所以,她看到的不?是白?玉京这座庞然大物?的运行秩序,她看到的是弱小者的无?奈,无?法发声?之人?的悲哀。
云迟迟和方衡都是有?耐心的人?,他们有?道门弟子特?有?的宁静澹泊。他们愿意等待世人?清醒,愿意守望他们逐渐站起。为此,他们愿意花费大量的时间与无?数的心力。
但半夏不?同,半夏没有?太多耐心。说她是雷厉风行也好,急于求成也罢,还有?半个月,她想要看到成果。她绝不?乐意这一桩破事?书于案宗之上,污浊了道君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