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上清界有更多便捷通用的照明工具,但方衡还是习惯在夜间点一盏不需要灵力催发、仅有一豆星火的油灯。他有时?会?借着那?一豆星火翻看书册,有时?却只是干坐,干坐着注视着那?灯盏里微弱跃动?的苗火。
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中,方衡时?常这般枯坐,他会?静下心来?想?一些事,有时?却放空思绪,什么都不做。
不知过了多久,方衡才缓缓起身,朝床榻走去。今夜将要入梦进入白?玉京,他必须早些休憩,毕竟已经与另外两位同僚约好,三人要在白?玉京中相聚。
但许是心上坠了一些心事,越是想?要入睡便越是难眠。方衡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白?日里,一丘长老的孙子商和突然向自?己问起的事。
小男孩仰着头,虽然在人间已经是能在外游学的年纪了。但在方衡看来?,那?满脸稚气的模样,分明还只是个孩子。
“我绝无质疑方大哥的意思,只是……方大哥,您为?何会?想?成为?奉剑者呢?”
是啊,为?什么呢?方衡双手交握躺在床上,披散而下的长发宛如流水。他就着月光看着自?己的手,曾经枯木般苍老细瘦的手掌,如今被重新?注入生?机,变得苍劲有力。虽然蜷缩十指时?那?种无力的滞塞感?仍然存在,但那?跗骨的隐痛却已经消散无几。
方衡原是没准备成为?奉剑者的。
离开天心派时?,方衡便已经斩却了俗缘,他心知自?己寿数已尽。他真的没打算寻求长生?,当时?会?去登天梯,真的只是为?了在人生?的尽头一窥上清界的风景。
方衡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寿终正?寝时?得以重生?。引气入体?之后?,方衡返老还童,除了斑白?的两鬓,他与青年人时?的自?己并无区别。方衡茫然过,无措过,本以为?到此为?止的人生?翻开了全新?的、空白?的篇章。他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没有父母的引导,连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
“如果不知道该去哪,要做什么,不如便留下吧。”那?时?,一丘长老板着脸,对方衡发出了邀请,“我这里的小崽子烦人得紧。对了,你会?给娃娃换溺布吗?”
方衡正?如他说的,他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可?以学。更何况他在人间也带过学生?,教过徒弟,养过不少流离失所的孤儿。已经辞别徒子徒孙的方衡除无极道门外也无处可?去,于是他便留下来?,给一丘长老打打下手。他想?着,就这样在这人间清净地中暗度晚年也不错。反正?他已经辞别了人世,于人间而言,他已经是个逝者。眼下这些平静的时?光,每一天都是偷来?的,且过且珍惜。
方衡是这么想?的,他很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但偶尔的偶尔,午夜梦回之际,他也会?想?起无数个人间的夜里,桌案上点燃的那?盏油灯。
他不知道那?盏油灯能照亮什么,或许它?根本不能照亮蔼蔼夜色,甚至最终还是会?被风吹灭的。但,方衡想?,夜里有一盏灯,总归是好的。
方衡闭上双眼,沉下思绪。他没有告诉商和,拂雪道君的分神大典,一丘长老邀他同去了。他所行之道以心观人,以眼鉴实,而他亲眼目睹了事件的全部。拂雪道君立言于众生?,而对方衡来?说,那?些话有如拨云见日,晓见青空。
以文载道,以史载事;知行合一,不假外求。
“那?便是,我的道。”
……
方衡沉沉睡去,他的思绪浸泡在潮湿的梦里,有点咸涩的、熟悉的苦味。然后?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从苦涩的水中捞起。
他的灵魂悠悠地朝着天空飞去,直到再次醒来?,看见那?片曾经震撼过他的星海,方衡才从入梦的恍惚中逐渐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打量着周围与他一般飘忽不定的人影,第一次入梦时?,方衡还以为?自?己飘到了天外。白?玉京的主人说了许多,方衡依旧把周遭的一切当做幻梦来?看待。
星海的不远处便是巍峨宏伟的天上宫阙,但上一次入梦的方衡却没有踏入那?人人都憧憬渴望的天庭,反而转身朝着星海的深处走去。他走着走着便从梦中苏醒,手上浮现的三叶金印也让他以为?是沾染了别的什么东西?。总而言之,方衡虽被白?玉京选中,但却始终不曾踏入过白?玉京。
如今,知道白?玉京其实是拂雪道君修建的学府,方衡对白?玉京才生?出了几分兴趣。他淌着濯世池的池水迈开脚步,与他平日里行走时?的力道一般无二?,但梦中他的灵体?却突然飘出了老远一段距离。如此了无凭依、踉踉跄跄地飘出一段路,方衡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灵体?。他有些恍惚地舒展自?己的十指,即便成功引气入体?,他也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毫无负担、正?常人都应有的体?感?。身体?轻盈得近乎不实,这真的不是一个梦吗?
“喂,方衡!你愣在那?里做什么,我都看到你了!”方衡还在愣怔中,远处白?玉京的城门口却突然有人朝他用力地挥手。方衡轻飘飘地走近,便看见云迟迟和半夏的身影伫立在濯世池的岸上,远眺着淌在星海中的他。
“你入梦也太晚了,我们等了好一会?儿了。”半夏看着艰难涉水而来?的方衡,嘀咕着抱怨了两句,“按照我们先前说好的,分开行动?但是情报共享。迟迟是第一次来?,我建议她去紫微垣看看,毕竟来?白?玉京总得先去太虚宫一趟。方衡你虽然有三叶金印但好像
也没去过哪里,需要我给你引路吗?”
“不用。”方衡踏上台阶,本想?拧干衣上的积水,但离水而出时?,看着自?己微微透明的身体?,方衡才有几分神魂入梦的实感?,“我想?随便走走看看。”
方衡其实也没有踏入过白?玉京,他对太虚宫也有几分兴致,但还是决定先去看看人口数量最多的天市垣。
“行,那?你顺着人潮往人多的地方去,最热闹的地方应该是天市垣了。”半夏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决定好后?便立刻行动?起来?,“我要去太微垣一趟,虽说掌教已经吩咐过了,但我们四处走动?,还是要提前跟这里的管理者知会?一声。白?玉京的明月转为?大日之时?,我们便在城门口相聚,没问题吧?”
三人商谈好后?便兵分三路,各自?行动?。方衡在城门口转悠了两圈,等到适应了灵体?的行路方式后?,他才顺着人流朝市中心走去。
这一路上,方衡都在认真观察着白?玉京的建筑构造,这座天上宫阙很符合凡人对仙人居住地的美好想?象。虽然不是白?玉,但筑城的材料用的是方衡都叫不出来?来?历的灰白?砖石。整座城都以这种砖石打造,一眼看过去倒真如白?玉一般美轮美奂。
除此之外,方衡发现城中有许多让他倍感?陌生?的机关造物,譬如白?玉城外悬在一颗巨木之上的“月亮”,依照一定规律往复飞行、照亮街道的机关“照夜清”,还有街道上铺陈的铁槽,看上去似乎是山民们用来?拉动?矿车的轨道……
白?玉京的另一重特色,是街道上行走往来?、表征非人的“原住民”。那?些行走往来?的灵体?会?绕开那?些原住民,原住民也不在意。他们拿着图纸,扛着度量衡的工具,似乎在丈量街道的长宽,说着一些陌生?但又深奥玄妙的词语。
“……工程进展也太慢了,都三个月了,轨道还没铺到西?城去。”
“在修了,在修了,别催。还不是因为?之前量的不够精准,轮子砌不进去,司造部那?边要将轨道融了重铸,匠人们不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吗?”
“说起来?,咱们这路也不跑马,为?啥城主要叫它?‘马路’呢?”
“城主也没说非得叫这个吧?你要叫‘车路’也不是不行。”
“……难听死了,就不能叫‘玉绶带’吗?”
方衡站在一旁安静的听着,对于方衡而言,白?玉京中的一切都很新?奇,即便是上清界他也不曾见过这些奇异的造物与陌生?的风景。
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
这些一边度量一边商讨的原住民走远之后?,方衡继续朝着天市垣前进。因为?是神魂入梦,所以走再久也不会?感?到疲惫。方衡想?去天市垣看看是有原因的,因为?市井之地往往最能体?现一座城市的生?机。走没两步,一辆陌生?的铁皮壳子突然从方衡身边驶了出去,顺着路上铺陈的轨道,一路朝远方行去。
陌生?的铁皮壳子在一处竖立的牌匾前停驻,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方衡有些恍惚的抬头,却见几位原住民背着包裹,满脸欢喜的从铁皮壳子上下来?。
这、这莫非是用来?载人的飞行法器?方衡想?要凑近一观,一不小心却挤入了人潮里。等方衡回神时?,他已经站在车门边上,身后?还有不少原住民在排队。
“你是修学者啊,用三叶金印在这里刷一下就好了,一趟只需要一枚玉流光。”一位面容慈祥、半张脸却是木头纹路的老妪指了指一旁的罗盘。
方衡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队伍,有些犹豫地将手背上的三叶金印凑近。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响,罗盘上出现了一个数字,“四百九十九”。
“咦,客人,你是新?来?的啊。”一位手臂是狰狞的、足有半人高的影触的少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方衡的肩膀,笑嘻嘻地道,“第一次就敢搭乘月车的修学者很少见呢。来?,咱们不挡路,去后?面坐吧。”
“何以见得?”方衡被少年推到了车的后?座,在一个视野极好的窗口旁坐下。
“因为?那?些修学者第一次见到我们这些原住民时?都会?大呼小叫的啊,而第一次来?白?玉京的修学者,三叶金印里会?有五百枚玉流光。”少年敲了敲透明的车窗,车窗的材质也是陌生?的,不似琉璃,却和琉璃一样通透漂亮,“欢迎你来?到白?玉京。”
方衡顺着车窗朝外面望去,又是一声铃响,车架开始行驶。从车上往后?望去,车架行驶过的轨道竟泛起金灿灿的晖光,在黑夜中像玉作的绶带一样。
方衡收回视线,往前一望,车架却驶上高坡,正?要往下行驶。远处,被树枝缠绕的月亮泼洒着暖黄色的月霜,伴随着悦耳的车铃,月车将他们带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