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夭站在挂满木牌与红线的?雪松树下,看着尸傀将?江央高举,看着少年将?一个银质的?铃铛系挂在树上。
“我不确定。”江央沉默着摇了摇头,他坐在高大的?尸傀肩上,微微仰头看着树枝上摇曳的?铃铛,“这是?我曾经和?拉则的?约定,我想见她?时便将?铃铛挂在树上,她?想见我时便在枝桠上系一根红绸缎。通常,是?我想见她?居多,只要我将?铃铛挂在树上,她?夜里便会?来庙里寻我。”
“寺院中有通往神殿的?地道,但年代久远,许多道路都已经被遗忘或是?废弃了。从小生活在长乐神殿中的?拉则比许多祭司更熟悉地底的?密道。”
“有点奇怪。”楚夭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说长乐神殿是?长乐之主为自己修建的?陵墓吗?既然是?陵墓为什么还会?修建这么多的?地道呢?按照常理来说,墓主人应当是?恨不得将?陵墓封死,不让盗墓贼进入的?吧?且不提你?们说的?污染外泄,难道你?们不怕有人破坏或是?利用神女的?尸骨,惊扰祂的?长眠吗?还是?说你?们这些后人违背了神女的?意愿,私自修建了密道?”
“确实如此。”江央并?不反驳,反而道,“神女的?本意确实是?在祂陨落之后彻底封锁神殿,但后来又有谕旨,言其在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最初追随神女的?明德主持修缮了为传递明觉之志的?大明净觉寺,并?留下了唯生有琉璃目之人方可主持祭神的?戒律与传统。我得了上一代神子的?传承,原以为这是?为了巩固信仰之举。但如今想来,这或许是?因为唯有
春鈤
特?殊血脉之人方可进入长乐神殿。”
楚夭双手?抱胸:“为什么唯有血脉特?殊之人方可前?往神殿,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若是?打算一去不复返,自然不必如此煞费心思。”江央垂了垂眼眸,“但若要全身而退,便非我等血脉而不可。这些年来,我等血脉传承殊为不易,但苦守至今便是?为了赌神谕中的?一线生机。没有我族之人的?领路,妄图冒犯神明之人皆会?葬送在神殿里。”
“八年前?,神殿中的?蛰因缺少神女赐福之血的?压制而暴动?,危急关头,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神秘人阻止了灾厄,并?且救下了我。”
“他本想命我带他进入神殿,但我谎称传承散轶,不知如何开启神殿深处的?禁忌之门。他对我下了咒术,意图让我言听计从,但真正开启禁忌之门的?方法唯有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才能‘看见’。因此即便他搜魂洗脑,夺取我的?记忆,也仍旧无法从中得到任何的?线索。”
江央将?那些过往之事轻描淡写地说来:“后来,那人似乎是?放弃了,他镇压了蛰,控制了乌巴拉寨中的?祭司。当时的?主祭与我理念不合,他怨怼我放走了作为生祭的?活女神以致险些引发大祸。而后祭司中又有人投敌反叛,以乌巴拉花洗去了我的?记忆,让我忘记了拉则。”
“那个人是?谁?”楚夭听着,不知为何有不详的?预感。
“不知。”江央淡漠地摇了摇头,却是?道,“但他觊觎的?无非便是?神女的?血脉,我们一族又被称为长乐神殿的?‘守墓人’。大明惊觉寺塔不仅是?为了守护乌巴拉寨,更是?为了守护人间与长乐之主的?秘密。直到神女神谕中那个渺茫的?一线生机现世。”
“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先前?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他们派来的?。”
“听起来,哪怕他阻止了八年前?的?灾祸,你?依旧不感激他。”楚夭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枝头的?铃铛。
“当然。”江央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因为蛰,便是?他们带来的?。”
第205章 【第49章】拂雪道君 有与有无与无有……
对于江央而言, 一切都恍如隔世。
前尘香不愧是前尘香,当他“忆起前尘”之时, 江央今生所在意的一切都变得单调浅薄,反而是曾经的执念越发?深刻入骨。那些对于他人而言早已远去的往事?,对于江央而言却是历历在目,鲜明?得仿佛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的事?。
江央记得自己乘坐在华贵的软轿上,朝着那身负枷锁、赤足踏在雪地上的少女伸出了手。她仰头看着他,用一双仿佛被霜雪洗涤过的眼睛。
看见那双眼睛的瞬间,江央也看见了那双冰湖明?镜般的眼眸映照出的自己。他不明?白,他是形如傀儡、无神可奉的神子,眼前这个女孩才是能?聆听神音、被神眷顾的神子, 她才应该身穿锦衣华服坐在高高的轿子上俯瞰众生,而不是沦落至此。
江央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他与诸多祭司的所作?所为是在渎神。
人究竟能?为自己的信仰付出什么?被世人赞颂为人间活佛、拥有最虔诚信仰的神子朝女孩伸出了手,稍一用力便将女孩拉上了轿子。他不顾周围面色惊变出声?阻止的祭司,不顾女孩身上的脏污与尘土与自己的衣饰格格不入,他只是用自己焚香礼佛的手拥抱了那个瘦弱的孩子。
“卓玛啊,请宽恕你无所作?为的信徒。”
该说?江央任性还是狂妄呢?
本该用于净手的圣水被用来擦洗女孩脸上的尘垢, 本该用来破开肚腹的利刃被用来裁剪虬结的乱发?,本该由神子亲手主?持的祭祀变成了闹剧一出。江央放跑了作?为祭品的活女神, 在仅有神子才能?莅临的祭坛上给女孩编了一晚上的辫子。
在那之后, 拉则“自由”了。
江央祓除了拉则身上用于掌控行踪、制止她逃离的咒术,为她换上新衣服,赠予她食物。他告诉拉则若是祭司要抓她, 便朝神殿里去,因为他们不敢进入神殿,只敢在外围的醒思台前徘徊。他与拉则立下了相见的暗号与约定, 两人总会?在深夜时分相见,因为被蛰寄生的祭司根本无力阻止。他们会?一起坐在神座前的轿子上、寺院雪松旁的台阶上,头碰着头地凑在一起,像两只互相依偎的雪兔。
“您不能?这么做!您让她眷恋人间,她便不会?再愿意回归神国!”拼死?谏言的祭司被摁倒在地上,匍匐跪地依旧在撕心裂肺地呐喊。在他们看来,本该庇佑他们的神子已被邪祟所染的活女神蛊惑,而不再以苦行遏制邪性的活女神将会?被五浊垢染,不够纯洁的灵魂将无法?回归神国。
那便不回吧,就这样一直一直在他身边。不是作?为活女神与神子,而是妹妹与哥哥。
“神子,您可有想?过后果??”外表年轻的主?祭看着他,悲哀几乎要从?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溢出,“一人的性命,真的比整个村寨的人更重要吗?”
前任神子曾经告诉过江央,若是觉得罪恶,便多看看人们幸福的样子。但比起那些活在虚妄中的人们的笑脸,江央更喜欢拉则穿上颜色鲜亮的衣服,辫子中编入漂亮的花儿。他看着哑巴似的不爱开口的女孩,会?摸着她的额发?一遍遍地夸她:“拉则像仙女一样。”
“我?会?带你走出雪山。”
那是江央未能?实现的承诺。
灾厄降临之日,江央备足了盘缠与食物,对一队商队中的好?心娘子下了暗示。这支商队会?离开雪山,他们会?经过乌巴拉花海,洗去与乌巴拉寨相关的记忆。在他的暗示中,那好?心的娘子会?将拉则当成自己的女儿,她会?将她带离雪山,会?带她去看雪山之外的红尘是何等瑰丽的样子。
哪怕在外人的口中,尘世众生皆苦。但至少,他们都是真实地活着。
而江央呢?江央坐在尸傀肩上朝着大山走去,活女神的血可以抚慰龙神,神子的血自然也可以。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以这些年得到寨民供奉的“神子”身份给这个尘世一个交代?。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央认同先祖与祭司的做法?,他的信仰告诉他,那是不义之事?。
而以不义开始的事?,只能?以罪恶来使其巩固。
年幼的男孩捧起一捧雪,胡乱地涂抹在脸上。凉刺刺的冰寒,却让他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在走向雪山的那条舍生之路上,江央思考了许多,他知道乌巴拉寨承载的罪恶,也知道村寨中并非没有虔信徒能?够清醒地认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乃罪恶之事?。但人们忏悔、自愧,却已没有回头路可以选择。大错已成,一错再错,有些人犯罪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能?得以解脱,而是因为所爱之人在受苦。
这样的“诅咒”究竟何时才能?走到尽头,让罪孽得以偿还、得以宽恕?这世间是否有一场吞没毁灭一切的雪,让这一段不和谐的旋律戛然而止?
江央安静地坐在转经廊的台阶之上,俊秀的面容在微弱的烛光中明?明?灭灭。尸傀伫立在江央的身后,如同守护风雪的群山。雪白的袈裟迤逦及地,几乎要在昏暗的夜色中生出珠玉的光来。寒风拂过山巅,送来飘荡的雪絮,它摇曳着枝桠上的铃铛,发?出阵阵空灵悠远的长鸣。
她真的会?来吗?红衣女子询问之时,江央只是摇了摇头,他心里没底。
被那神秘的斗篷人救下之后,乌巴拉寨经历了一次血洗。作为村寨中目前唯一拥有神赐血脉的人,江央侥幸苟活了下来,却被那人洗去了八岁之前所有的记忆。在残酷的真实与虚幻的美好?之间,身为神子的江央选择了后者?。他像曾经的每一任神子那般以罪孽之事守护村寨,时至今日。
这八年来,失去记忆的江央只能在他人的幸福与笑容中寻找生存的意义,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心口空荡荡的,似乎生来便缺失了一块。江央以为这或许便是“神子”之意,与那些鲜活的人们相比,他始终都缺少了一颗属于人的肉心。神明?蒙上了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人间的惨剧,他是一樽空荡荡的石像,没有体温,也不会?为他人长出痛楚的血肉之躯。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江央这么想?过。他会?在每一个寂静可怖的深夜中转动经筒,他会?在寺院大堂的偏殿中供奉香火与一些不知要献给谁的鲜花与食物,他会?忍不住去打量信徒身上鲜亮的衣着,然后长长久久地发?呆,不知这种空洞的真意。
但是,江央不愿承认,自己心中竟还有一丝隐秘可悲的期待。
这些年里,江央供奉在偏殿中的食物会?有所减少,鲜花会?变成粗糙的花环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一直觉得寺院中有一只看不见的“老鼠”。但以前的江央并不在意,就像他也不在意那些半夜里蠕动的百足与扭曲的血肉之影。无悲无喜的空洞神像,本也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寺院中的雪松枝上挂满了红绸呢?
江央抬手捂住脸庞,只觉得鼻子发?酸,眼角滚烫。他胸腔内的肉心疯狂的跳动,呼吸拉扯得血肉几近痛楚,他感受到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