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国此行除了勘探民情之外,宋从心的另一个目的便?是为了拜祭故人。
英泽陵园乃是原本咸临的皇宫别院改建而来的,其建筑风格雍容大气,少?了几?分?肃穆。但对于想要经营亲民之态的国君而言,这座陵园是塑造“兴国”这个共有概念的起步。宋从心甫一进入陵园,便?看见了两座层楼高的青铜人像,两座人像毗邻而居,各守一方。
一人披坚持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后军旗猎猎飞扬;一人姿态文雅,手?持书卷经文,端坐在太师椅上。
铸造青铜人像的人显然对宣白凤与谢秀衣很?是了解,无论是宣白凤的坚定不屈还是谢秀衣不笑也温的从容之感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即便?五官眉目并没有进行细致的雕琢,也能?从人像的姿态中品位出二者的不同来。
宋从心是从天书的描述中窥探到谢秀衣的结局的,后来调取了咸临的档案,她才知道谢秀衣所谓的“解决人间事”具体是什么?。
“请司命刀时,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宋从心的手?指轻轻抚过雕像底座上的碑文,寥寥百字,显然说不尽她们的一生。
“是啊,有时候确实想不明白,军师到底在想什么?。”
宋从心有些?出神之时,身旁却突然有人赞许似的附和她的话。她偏头朝一旁望去?,却看见一位身穿锦衣的少?年人正站在宣白凤的青铜像前,举着三炷香拜了又拜,最后恭恭敬敬地将香插进了香火炉。
做完这些?,少?年回过身来,他身如?青松,笑如?朗月,语气温和地道:“姑娘也是来拜祭军师的吗?”
“……”宋从心没料到自?己的自?言自?语会被别人听去?,而对方不仅没有把她的话当做耳边风,反而还坦荡大方地出言搭讪,这对于社恐而言着实不是那么?友好。无奈之下,她只能?硬着头皮微微颔首,道:“不过是来见见故人罢了。”
“故人吗?”少?年似乎有些?诧异地扬眉,随即又是一笑,“不知姑娘的故人是何处人士?在下乃京城原住民,对英泽陵园还是较为悉知的。”
宋从心沉默无言,她心想,你?能?不悉知吗?你?身上的龙气简直藏都藏不住了。
“不必,我”莫可奈何之下,宋从心转过身来正想婉拒,然而当她冷不丁地对上少?年的面容时,尚未出口的话语却是猛然一顿。
“姑娘?”少?年手?中持香,那笑容着实让人感到眼熟。
但比起那酷似谢秀衣的笑容,少?年手?背上若隐若现的三叶金印才更令人惶恐。
宋从心:“……”
救命。原来那个步子迈得太大的莽夫竟是我自?己吗?
第171章 【第15章】拂雪道君 魁首人皇论执光……
“大同”之道早在千年前便已有雏形, 咸临先祖忠于此道,兴-太祖宣白凤为此铺平了前路。
但?真正做到令行合一、喊出口号, 却是最近才有的?事。
巧了不?是,白玉京和太虚宫的?开?放也是最近才有的?事。
宋从心忍着?层层上涌的?心虚之感,配合对方?的?搭讪客套顺便套了一下话。在检查过?对方?的?灵魂与肉-身之后,宋从心可以确定眼前这位少帝是土生土长的?土著,而不?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夺舍了他人?身躯的?穿越者。但?她不?仅没?能放下心来,反而心脏隐隐提到了嗓子眼上。
虽然天书曾经确实跟宋从心说?过?自己是“一切知识之河最终交织汇聚之所”,但?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指的?是可以“提取归纳所有人?类脑海中的?知识”的?意思吗?不?过?仔细思考一下倒也不?算太过?意外,毕竟那些早已失传的?秘籍肯定是没?能以文字的?方?式流传下来。天书也不?知道已经存在了多久,这才能做到将神州大陆上发?生过?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但?……这样一来, 兴国发?生的?所有变化莫非都是她建设白玉京所带来的?蝴蝶效应了吗?
“兴国风俗与别处大有不?同。”宋从心决定试探一下这位少帝的?想法,好在面具掩盖了她所有的?表情, 让他人?无
法通过?察言观色来获悉她的?想法,“礼崩乐坏,纲常扫地,全无上下尊卑之分。身为外民,初入此地, 这一路上的?见闻着?实让人?触目惊心。本以为一统幽州的?天承帝该是何等英明神武之君,却不?想原是这等离经叛道之辈。”
宋从心竭力扮演一个刻薄的?老古板, 说?出来的?话辛辣得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生气。但?走在她身旁的?少年却像是在听与自身无关的?评价一般, 面上甚至还带着?悠然的?笑?意:“陛下本就是蒙承上代遗泽的?少年人?,自然称不?上英明神武。”
“英雄所见略同。”宋从心做出欣赏之态,“有改天换日的?少年意气是好事, 但?步子迈得太大只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疯子。君主治国终究还是要以当下为重,不?顾今朝,何来明夕。你说?对否?”
“是极, 是极。”少年微笑?颔首,那笑?容温和文雅,增一分则过?,少一分则冷,稍稍弯起的?眼眸灿若星辰,“但?依在下之见,天承帝之所为也不?过?是将幽州百姓捏合于一体,将自己的?立身之基置与百姓同在,将国与国之间的?隔阂改换成贵与民之间的?冲突。这对于国土兼并以及融合而言可谓是大有可为,阁下既然已经见识了一路,那应当也有所体悟才对。”
“你便不?忧心得罪世家贵族吗?”眼见着?眼前之人?不?打算装了,宋从心便也直白地发?问道,“乱世之中,任何一家富户乡绅都能依靠粮食拉起一队兵马。即便你贵为君王,朝堂之上你依旧需要贵族世家出身的?臣子为你做事。我并非说?你的?道途是错的?,但?你是否有背弃现有一切铁律的?决心?任由那些世家贵族咒骂你是‘贱-民皇帝’,而这一切又会不?会操之过?急?”
“我本也与庶民百姓无二,若非母亲将我与妹妹从战场中捡回来,如今我和妹妹也不?过?是乱世如山白骨中的?其中一具。”少年神色平静,“这怎能算是咒骂?一个国家九成以上的?人?口与所占不?过?一成的?贵族,要站哪一方?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短期之内或许有所掣肘,但?以长远的?目光来看,这对国家而言是最好的?抉择。至于依仗臣子”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所以才说?,天承帝并非英明神武,他只是蒙承了上一代传承下来的?遗泽。如今朝堂上并不?缺统筹调度的?官员,而今大势所趋,百姓逐步开?悟。早早出台不?拘出身皆可为官政策的?兴国便可占尽先机,须知天下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而这世上从来都不?缺渴望向上攀爬的?人?。世家贵族再如何清高傲慢,他们也无法拒绝权力。”
“眼下或许不?是最好的?契机。”
“对兴国来说?,眼下便是最好的?契机。”少年偏首,阖目浅笑?,“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正所谓大乱必有大治,一个国家初建之时便是树立政策与方?向的?最佳时机。等到积淤的?芜杂将要拖垮国家之时,便需要一场残酷的?变法来让它?再次焕发?生机。”
“我知道阶级是会流动的?,而当人?走到他所在的?阶级之上,他们便必定会维护自身阶级的权力。人就像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放在冰窖中可以封存许久,放在窗外却会很快糜烂腐朽。但我要做的便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将其丢入锅中煮成美味佳肴,并且源源不?断地补充鲜肉,使其成为‘国家’的养料。”少年往前方?走去,风拂起他的?锦衣,显出少年颀长高挑的?身形,拥有着?青柏一般蓬勃的生命力。
“朕继承了先辈的遗泽,拥有强盛的?兵马,忠心的?臣子,齐备的?班底。而今,飓风已起,民智始开?,与其故步自封顽执以抗,倒不?如乘风起势,扶摇而上,与天同齐。”少年在足有三层楼高的英灵碑前驻足,抬手?抚上这刻满名姓的?石碑,“人?世沉沦已有数百年之久,若不?去做,我等永远都等不来最好的时机。如今已有人先行一步,为君者断不?可瞻前顾后,踌躇犹豫。”
“沉眠于英泽陵园中的先辈已为尘世淌尽了最后一滴热血,朕怎能因畏怯福祸权势,任由众生继续忍辱负重、跪伏于地?”
少年负手?而立,他仰头凝望着石碑上的每一位英灵。
宋从心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这个笑?起来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与谢秀衣一般无二的?少年,躯壳中却仿佛燃烧着?与宣白凤相似的?火焰:“你为天子,亦为此阶之巅。当你垂垂老矣,力不?从心之时,你如何确保自己初心恒久不?变?”
“阁下,朕不?能给?予你保证。世间强盛如五毂,亦会一朝风流云散,化为尘土。”少年微微一哂,“但?当百姓明白自己生来便应当站着?而非跪着?,当他们明白君王本应由族群抉择。那在更遥远的?未来中,手?持屠龙刀的?百姓是否还会再畏惧垂垂老矣的?恶龙呢?”
少年天子明白,愚民政策是巩固政权的?最好方?式,因为民智始开?便意味着?弑君之刃被递交到了百姓们的?手?中,人?人?皆可屠龙。
但?天承帝接受了。
“薪火相传,吾亦永生。”少年回首,“阁下,这个答复,您可中意?”
宋从心认真思忖了一番,顿觉惆怅。天承帝说?得没?错,眼下神州内忧外患,大厦将倾,正是重新洗牌搭建地基的?好时候;而天承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宣白凤为他留下了充沛的?兵力与民望,谢秀衣这个操弄人?心的?谋士则给?他留下了许多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大势之上,白玉京建立,民智始开?,再过?十年,平民百姓的?教育水平便能与传承百年的?世家弟子一较高下,兴国哪里还有看乡绅贵族脸色的?必要?
“不?愧是白凤的?后人?。”宋从心从粟米珠中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轻轻一托,木盒便飞往少年的?方?向,“却是一身谢军师的?风骨。”
明君之志,狂士风骨。
“如此,便依你所言。愿你承先辈之遗志,拓后世之先河,开?万疆之太平吧。”
宋从心话音刚落,英泽陵园中忽而便刮起了一阵狂风。天承帝宣平沙下意识地抬手?挡风,然而飓风过?后,陵园中便不?见他人?形影,仅余他一人?驻足。
若不?是他的?身前还悬浮着?一个长条形的?檀木锦盒,宣平沙恐怕会疑心自己先前所见都不?过?是一场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