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宋从心喃喃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称谓,忽而间,她?想起了当年九婴之灾时?,明尘上仙曾说过的一句话。

于黑暗中匍匐前行之人。

明尘上仙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原来在无极道门之中,除内门弟子以外,还有另外独属一派的暗门弟子,他们便是当年五毂国灾劫后的生还者?。暗门弟子不能被世人知晓名姓,他们一派是以高黎为首的苦刹守墓人,一派是以衔蝉为首的暗门醒钟者?。守墓人负责观测“祂”的异动,醒钟者?则负责暗处的调查清剿,杜绝外道对上清界的渗透。

明尘上仙作为暗门弟子的基石庇佑他们神?魂不堕,岁青宫主则在其中中担任了领司一责。五百年前五毂国旧事终究是一个不能轻易提起的秘密,苦刹之地的存在也是越少人知道便越是安全。而即便暗门弟子都曾是道门的天骄,但到底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无论是明尘上仙还是折柳道人,在接纳他们的同时都承担着“包庇魔物”的巨大风险。

“暗门的存在除为师与东华山岁青宫宫主以外,上清界再无他人知晓此事。因为知道的人越少,那些旧事才不会追上他们的脚步。”

宋从心突然想到了岁青宫主施予她?的“山屏之佑”,以及那句“别被祂找上门来”的赠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逝去之人守墓,为幸存之人醒钟这是暗门铭刻在骨子里的信念,因为站在暗处,所以才要为世人举灯。”

明尘上仙沉默了一瞬:“但即便是为师,也有无论如何都救不了的人。”

“折柳发现苦刹时?已经太晚了,纵使为师斩杀神?身,祓除恶道,依旧有许多?人落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绿图,清仪道人当年的亲传弟子,祈禳之道的大成者?。这位若是能活到今日也应当是分宗掌门或是内门长老的师姐,她?在神?州陆沉之时?抗争妖魔多?年,终至灵力耗竭,伤重难治。道消身殒之际,绿图散去金丹期修士的气海,净化了永安被污浊的地脉。

五百年前,绿图的血肉化作光苔照亮一方,让其他幸存之人得以在地下造出?栖息之所;五百年后,绿图留在高黎剑上的建木之种于苦刹之地生根发芽,将曾经的人间炼狱改造为如今的往世乐土。

不苦,五毂国灾劫中第一个因道心破损而堕魔的医修弟子,因为曾一心想做出?能施予天下的不苦良药,故而其道号便为“不苦”。不苦天性?良善,有悬壶济世之心,然而五百年前,她?因为无力挽救受咒而亡的五毂国百姓。在亲眼?看见自己怀抱的孩童化作一滩血水后崩溃入魔,她?重伤了十?数名同行的弟子,最?终被高黎亲手处决。同时?,她?也是高黎道心破损以及诸多?弟子于永安怒而拔剑的悲剧的导火线。

若浅,高黎的师弟,也即是苦刹之地中袭击宋从心、致使宋从心陨落红日的白面灵。若浅善使蛇影剑,他在当年的同辈弟子中天赋最?高、剑道造诣最?深。若不是他一心向剑,本心过于纯粹,当年的首席之位恐怕还有诸多?争议。当年高黎率领众内门弟子前往五毂国援助人皇之时?,于柳城遭遇截杀。若浅与其余数名弟子留下断后,之后便不知所踪,却?不想竟是被外道制成了傀儡。

遥想当年,无极道门最?为出?众的三位天骄,“点翠天涯”的绿图,“隐天蔽日万重山”的高黎与“蛇影横秋”的若浅。如今却?落得一死一残一不复,那三人并肩同行有说有笑的模样?似乎还历历在目,但眨眼?间,却?只剩高黎孤身一人了。

明尘上仙语气平静地细数那些过往之事,巨细无靡的阐述,就仿佛一切都还鲜明如昨。

天道的心守誓约让他无法遗忘,那些过去的人便铭刻在明尘上仙的灵魂深处,变成他生命的厚度,衍化成了一本书?。

他记住了神?州大陆上的一切,如高山,如大地,如墓碑,如镇石。

但也正是因此,当所有人都在朝着未来前进之时?,唯独他的时?间被迫停止。

宋从心微微偏着头,听着师尊讲述那些过去的故事。似有若无的水光在她?眼?中打转,最?终却?是如涟漪般淡去,没能凝聚成泪珠。

师尊。如果世间的命轨遵照着天书?书?定的结局行进,那背负着一切

、铭记着一切的您,究竟经历了什?么?

当年的外门大比,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拉动了那场笼罩尘世的阴谋的帷幕。诸多?外门弟子于幽州身死,各方势力与无极道门决裂,仙凡之间隔阂愈深。持剑长老为此引咎辞位,狼子野心之人登上权力之座,那个披着人皮的豺狼借由魔患之事替换或拔除纯钧上人的班底,软刀子割肉一般地凌迟着内门。他以天下大义之名,将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送往无间地狱,却?以此为荣,标榜着自己的功勋。

在那个黑暗而又?绝望的故事里,内门没有令沧海、梁修、鹤吟、白庆等人的名字;曾经的“内门第一人”湛玄也只是浅浅地提及了一笔,道他在某一次妖兽之乱中失去了下落;身为分宗少宗的应如是行事越发偏激,隐隐走向了魔道;顶梁柱般的长老们疲于操劳,长者?对晚辈的珍视与信任却?反过来被有心人所利用,最?终破镜难圆,往昔不复……

暗门高举的灯火在风中摇曳,那些与他共同踏上众生道的人半道崩殂。于是最?终,那条绝不该孤独的长路也仅剩他一人独行了。

在那至黑至暗的时?刻,已经被封入神?像中的师尊,又?是作何感?想呢?

当脏水泼在人神?的身上,用的还是那般荒唐可笑的污名,他为何沉默缄语?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对尘世感?到失望了?

或许他很清楚,到了那种境地,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不会对自身的境遇感?到悲喜,他将自己的时?光停驻,是为了尘世能够继续前进,但世事不如人意,总是让人枉付。

宋从心持起茶杯抵在唇上,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师尊。”

“我在。”明尘上仙回首,偏头望着她?。

天光拂照着明尘的侧脸,这个宛如坚城般的人神?忽而便有了温暖的错觉。

宋从心伸手去抓师尊的手,明尘上仙也没有反抗,他只是依旧用那仿佛被天光化去的眼?神?,安静地注视着她?。那在长者?看来还很年少的弟子收拢双手,将他的手背抵在自己的额上。她?阖眼?,宛若祈祷。

“徒儿想为师尊种一处花海。”

我想拂却?尘寰的积雪,让青山永在。

第160章 【第4章】拂雪道君 师姐头发全白了……

事实证明, 明尘上仙本人尊贵强大?无所不能,跟他徒弟觉得他需要被保护是没有冲突的。

宋从心陪明尘上仙喝了几杯茶谈完心后, 便依照惯例地来到?室内的七弦琴旁坐下,将自己这段时?间的感悟化为旋律,为明尘上仙拂了三首曲子。

无论是明尘上仙还是宋从心,这师徒二人本身都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只不过明尘上仙是心有日月而道分?明,宋从心是讷于言而敏于行。多数时?候,无法直叙胸臆的师徒二人会选择琴曲或刀剑作为桥梁,以剑证心,以琴聆意。

修行至今,宋从心无论是琴技还是剑意都有了长足的进益。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完全?抛开曲谱, 只弹奏自己的心音。而在?经历了幽州之乱后,宋从心所拥有的“六律调和”天?赋已臻化境。当她的心音于琴弦之上跃动?起舞时?, 她甚至能牵动?一切智慧生?灵的心绪,令其与之共鸣。

宋从心再现了自己那曾经唤起万千死灵回应的琴曲,她十指翻飞宛如振翅的蝶翼。即便没有催发灵力,她的剑也已写?在?了曲中。但与外表上的清微淡远、孤高自矜有所不同,宋从心的心音快而斑驳, 如潇潇细雨般窸窣错落。

那股急而不躁的迫切始终与琴韵纠缠得难舍难离,但又好似与过往有所不同。待得三曲终了, 宋从心抬头看向明尘, 等待师长的一句评价。

“白衣惹尘土,只需心如故。”明尘上仙微微颔首,却没有斥责她总是如此“急功近利”, 失了道家的宁静澹泊。

“为师知道徒儿心中恐怕还有许多疑窦未解,但有些事,终究需要拂雪自己寻觅求索。”

宋从心心中确实仍积压着许多困惑, 这些尚未分?明的谜题或许并?不会阻碍她前进的脚步,但无疑会让她的前路蒙上了一层叆叇朦胧的云雾。她从不后悔在?幽州之时?将那身负咸临国师之名的恶道斩于剑下。但宋从心承认,在?拔剑的那一瞬间,她有想?过自己或许会遭受天?道的责罚。

然而,没有。

如今,宋从心已经知道上清界与元黄天?泾渭分?明的天?堑乃各方大?能联手织就的“虚假之天?”。但如果?这个界限是虚假的,那《天?景百条》真正的界限究竟是什?么?为何五百年前前往永安的仙门弟子遭遇了天?谴,而同样是杀了身负国运之人,她却没有得到?“报应”呢?

明尘上仙不答,他只是抚了抚宋从心的发顶,像安慰一个被长辈为难以至于不得不独自面对难题的孩子一般。

他片字不提自己在?幽州为她挡下的诘问与风雨,只是安静地看着孩子蹒跚学步,直到?有一天?能远行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