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河畔, 沐寺。

沐寺是咸临国民间自立的?小庙,平日里烟火寥落。但今夜, 天?上星辰烁熠,夜幕尚未降临,昂星便已高悬于空。

三个做江湖游侠打扮的?修士循着临江的?河道一路摸索,最终找到?了坐落于昂星方位的?沐寺。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此地的?沐寺与其他地方简陋破旧的?沐寺不同,黄梨木制成的?神?龛精致漂亮,两侧还坠着掺杂了金丝的?红绳编织而?成的?如意结。

虽然不算太过?显山露水,但宋从心拂了一把?神?龛,看着干干净净没沾染半点?尘埃的?手?指,便知道这座神?龛平日里应当是经常有?人打理的?。

三人安安静静地待在江边, 等待酉时的?到?来。

仲冬月的?白?昼短暂,以?前戌时才会黯淡下来的?天?色, 如今早早便已日落西山。楚夭无聊得蹲在一旁数蚂蚁玩,梵缘浅坐在神?龛旁入定,宋从心依靠着一旁的?树干闭目养神?。三人其实心里都?没底,宋从心也不确定自己对暗号的?解读便是正确的?,但眼下什么线索都?没有?, 只能瞎猫逮耗子了。

就在楚夭数第五遍蚂蚁并隐约开始暴躁时,远处突然亮起了光。确切来说, 是已经彻底黯淡下来的?水天?之间忽然破开了一道光亮。就像入夜后凡尘人家点?起了灯火一般, 那光芒出现得有?些突兀,三人抬头望去?,便见水道的?尽头竟缓缓驶来了一艘足有?四层高的?楼船。

只看第一眼, 宋从心便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被这金碧辉煌的?楼船给闪瞎了。堆砌金玉与水晶琉璃的?楼船,仿佛要?向世人昭示何为“黄金屋”一般。哪怕是在夜晚,这艘楼船也像灯笼一样明亮。船只左右各八扇的?巨大龙桨整齐划一地划动着流水, 水仓排水的?哗哗声齐整而?又响亮。

若是凡人看见了这突然出现的?壮观楼船,恐怕会将其当做神?迹或是龙王出行的?御辇,但大宗门出身的?宋从心与梵缘浅却能从中看出不属于人间的?技艺与门道。楼船缓缓靠岸,湍急的?水流中,宋从心只看见楼船两旁的?甲板上走出了十几?名身影娉婷宛如画中仕女的?丽人,她们?手?中捧着一团足有?普通女性手?腕粗沉的?绳索,尾端系

春鈤

着沉重的?铁钩。这些看似娇弱的?丽人仕女恍若无物般地将铁钩甩了几?圈,而?后猛地朝岸边掷出。

我哗!宋从心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面上却仍旧平静从容。靠在她身边的?楚夭就没那么淡定了,她挽着宋从心手?腕的?手?突然一紧,弱声道:“……是我眼拙吗?我怎么看不出她们?的?修为呀?”

因为那些仕女全部都?是凡人啊。宋从心在心里默默道,这些看似娇弱的?仕女,每一个的?武学修为都?不比重溟城那群肌肉虬扎的?精锐低。

这“人间痴绝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铁钩锁住了岸边的?石坝,宋从心一开始还在思考石坝上的?内扣的?槽口究竟是做什么用的?,现在她知道了。钩索固定好后,伴随着船上十数名女子轻描淡写的?拉扯,楼船缓缓地朝着岸边靠来。离得近了,三人便听见了楼船上觥筹交错、莺声燕语的?热闹声响。虽然宋从心知道连船上的?仕女水手?都?拥有?如此身手?的?地方不可能是什么声色犬马的?场合,但这种跟道士没什么缘分的?脂粉氛围依旧让她头皮阵阵发麻。

“三位客人,还请登船。”一名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女子倚在楼船夹板的?扶手?上,扬了扬手?中的?水袖,吴侬软语的?嗓音顿挫优美,说话都?宛若歌唱。

梵缘浅和楚夭下意识地偏头看了宋从心一眼,这一眼,便让极擅察言观色的?女子明白?了三人中负责主事的?那一位。

宋从心硬着头皮登船,楚夭和梵缘浅跟在她身后。那鹅黄色襦裙的?女子提着一盏灯笼笑盈盈地为她们?引路,同时道:“客人们?是第一次来吗?”

暴露自己的?无知容易被人当韭菜割,但不懂装懂显然问题更大。宋从心平静地凝视着女子的?笑颜,只这一眼,鹅黄色襦裙的?女子便觉得心脏重重一跳。毫无预兆地,她忽而?便觉得眼前之人这张丧气又颓靡的?脸,实在配不上这双如蕴雪光般的?眼。

“是第一次来。”宋从心斟酌了片刻,终是点?头承认了下来。

“原来如此。”女子嫣然一笑,不知为何,她莫名地有?些紧张,下意识地不愿慢待这三位新客,“我名‘半见’,立冬之起、江水泱泱之色。敢问客人贵姓?若您不嫌弃,接下来不妨指名于我,我会随侍旁侧,令三位此行能尽兴而?归。”

“我名图南,这位是阿如,这位是”宋从心看向楚夭。

“楚夭。”楚夭直接报了自己的?本名,她不像梵缘浅和宋从心这样名震一方,以?本名行走人世也没有什么负担。

半见笑了笑,也不在乎客人报的是真名还是假名,她引三人进入船舱。三人只觉得眼前一亮,楼船内部第一层便是富丽堂皇的厅堂,正中央搭了一个戏台子,周遭着柔和视觉的绿植与兰草。顺着红漆台阶往上看,二层以?上似乎都?是一个个单独的?隔间。厅堂内有?许多席位,每个坐席与坐席之间都以山水屏风与素色的纱帘隔开,透过?薄纱能看见其中绰绰的?人影,却看不见其他客人具体的样貌。

这楼船外表已经足够华丽了,没想到?内里装潢更加夸张。

奇异的?是,这种过?于奢华的?装潢并没有给人以累赘刺眼之感,甚至在一些细节处还能品出几?分秀雅。

与文人墨客追求的?清淡雅致不同,却又不像低俗的?暴发户般只选贵的?不选好的?。若说君子追捧的?美是内敛的?菡萏,那楼船上平衡得极好的?华丽就似白?玉兰,明明被馥郁的?香气糊了满脸,却不给人以?轻浮的?印象,只好似看见一高傲的?美人娇气地说着“老娘就是这么香”。

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个笨蛋美人刚刚坐下,半见便笑盈盈地挑帘问道:“三位想点?哪种陪酒客呢?郎君还是女郎呢?”

宋从心:“……我不喝酒。”

梵缘浅:“感谢盛情,不饮酒。”

楚夭:“来个气壮山河肩担日月的?梁山好汉。”

半见听罢,脸上笑容不变:“好的?,请三位稍等。”

半见迆迆然地退下,没过?一会儿,一位身高八尺、苍髯如戟的?猛汉便昂首阔步地走入席间,坐下时,楼船的?船板似乎都?震了三下。这眼如铜铃形似张飞的?壮汉拍开手?边的?酒坛子,朝着三人一拱手?,粗声粗气道:“三位随意,在下先?干了!”

在壮汉举着酒坛子“吨吨吨”的?背景音中,宋从心与梵缘浅平静地注视着楚夭。

只是习惯性作妖的?楚夭瞬间“猛虎”低头:“……我错了。”

由此可见,此地业务广泛,服务人员专业素养过?硬。宋从心没有?赶走那个壮汉,只是一脸深沉地捧着茶杯,偶尔给喝多的?壮汉递一碟花生米。梵缘浅闭目养神?,偶尔开口也是劝壮汉和楚夭“过?饮伤身”。楚夭坐立难安,只能跟劝酒的?壮汉干杯,但害怕之后误事,只是小口小口地抿着。

所有?客人中,唯独她们?这一桌最为奇葩,引得周遭的?客人频频回望。

而?在这期间,半见还时不时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某某公子对诸位很感兴趣,三位是否愿意一见”、“某某女郎愿为诸位抚琴唱曲”等等等等,这里“客人”和“佳人”之间是可以?相互选择的?。图南和阿如一衰一憨的?脸显然不可能让人一见钟情,这些人要?么是冲着楚夭来的?,要?么是冲着看热闹来的?。

酉时已过?,楼船收了锚,重新起桨。船舱内明灯如昼,窗外?月色凄清,照得江河水光粼粼。

有?妆容精致的?歌女登台,红唇一启,伴着丝竹之乐唱起了苍凉的?小调。

宋从心持着茶杯仔细地聆听,她发现歌女唱的?竟不是一些歌颂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之事的?曲子,而?是一首描述曾经位于陌州的?一个小国的?兴衰史。歌女扮演的?戏角儿是亡国的?公主,她深爱自己的?国家,爱那自绿洲中萌芽的?文明,爱那风沙中永不屈服的?生命。但是也正是因为深爱,外?出游学的?她也看见了国家日落西山、岌岌可危的?境遇。

然而?这首歌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力挽狂澜的?传奇话本故事,而?是公主作为一名背井离乡的?游医行者,记录下自己的?国家由盛至衰的?全过?程。

宋从心听了几?句便不禁眼角一抽,不知真意的?人或许只会把?这首歌当成一个悲哀浪漫的?故事。但听得懂的?人却能发现,这段唱词不仅以?这个国家为鉴阐述了目前还在凡间盛行的?诸侯分封制的?弊端,甚至还夹带私货讲述了君王与贵族为小利而?毁了自己基本盘的?事例一二三四五。

不仅如此,编曲者还以?游医公主的?视角把?一些控制瘟疫与赈灾的?手?段写进了歌词里,变成了朗朗上口的?童谣……涉及政治方面的?唱词诘屈聱牙,到?了这一段却突然变成三岁小孩都?能听懂的?白?话文。只能说,编写曲谱的?人很有?想法。

就着音乐,众人推杯换盏,陪酒客们?各个博闻广识、才华横溢,无论客人提什么话题,他们?都?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话。就连宋从心这格外?沉默的?一桌,陪酒的?壮汉也豪气冲天?地饮着酒,半见温声细语地介绍着第一次到?来的?客人需要?注意什么,同时将一些暗语告知于她。

即便宋从心等人鲜有?回应,酒席间的?气氛也温淡柔和,不会显得僵硬尴尬。

酒过?三巡,隔壁桌有?个豪商似乎喝大了,嘴里说话不干不净,错将身边的?陪酒客当做了妓子。

宋从心抿了一口茶,她已经大致猜到?了“人间痴绝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了。

虽然半见没有?特?意点?醒,但若有?人把?这里当做风月场所,那真真是不要?命了。

宋从心三人有?幸看到?了半见变脸,只见这位即便楚夭提出无礼请求也依旧笑意盈盈的?女郎突然敛了笑。她道了一声“失陪”便起身离席,在半见挑帘而?起的?瞬间,整个大厅都?响彻着整齐划一的?起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