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盲测”,就是公安部每年对各省公安厅的刑事技术部门进行的考核。说具体点,就是公安部刑事技术管理部门,每年都会由各个专业的专家出几套题,寄给各个省的刑事技术部门,限期若干天对案件进行分析和判断,并且填写答题卡寄回公安部。这个工作是每个省刑事技术部门通过鉴定机构资质认定的必经考核,很重要。
对于法医来说,每年的盲测都要做两份题,一份是死因鉴定,就是公安部用某地的一个实际案例的案件资料,要求各地对死亡原因、死亡时间、致伤工具、致伤方式等问题进行分析推断。另一份是伤情鉴定,就是公安部会用一个疑难伤情鉴定的病历资料,要求各地完成具体的鉴定书。
听起来挺简单的,但部里出题还是很刁钻的,所以我们也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把盲测的答案都基本拟定,还需要花三四天的时间来制作分析意见和鉴定书。
答案拟定后,大家的心也就放进了肚子里,陈诗羽再次提出,要面见段萌萌,搞清楚她欲言又止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是啊,刑警就要有这种钻牛角尖的精神。于是,我同意了陈诗羽的所请,并刻意地安排林涛和她搭档,一方面是两人调查符合程序,另一方面,毕竟天黑了,林涛好歹能承担一个“护花使者”的角色,即便这朵“花”不太需要保护。
在张玉兰出事后,经过一番调查,段世骁的嫌疑彻底被排除。他积极地办理了张玉兰的后事,昨天上午在殡仪馆已经将尸体火化了。尸体火化后,段世骁带着段萌萌重新回到了家里居住。
回到家里后,父女俩就像往常一样,谁也没有先说话,只是默默地在一起吃饭,然后各干各的事情。段世骁几次欲言又止,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晚饭后,两人还是默默地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女儿大了,当然不能和父亲同住一屋。虽然段萌萌心里肯定是有点害怕,但她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里居住。也许她认为,毕竟在这里死去的不是别人,而是爱自己的母亲。
然而,这一晚,似乎有点不太平静。
段萌萌在次卧里写作业写到晚上9点钟左右的时候,有点迷糊,想睡觉,但是作业没有写完,只能趴在写字台上打个盹儿。不知不觉,她真的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妈妈回来了。
迷迷糊糊中,段萌萌不知道自己是听到了什么声音还是看到梦里的妈妈受了惊吓,总之她突然就清醒了过来。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写字台正前方拉好的蓝色窗帘上,居然有一个鬼影!
这个鬼影和她梦里的妈妈重叠在了一起,段萌萌怎么看,怎么都觉得那是张玉兰。但奇怪的是,这个鬼影有两人多高,张牙舞爪、披头散发,慢慢地向段萌萌这边扑过来,越来越高大,就像是要把段萌萌吞噬了。段萌萌慌忙掐了掐自己,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于是不自觉地就尖叫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听过女儿如此尖叫,段世骁在第一时间就冲进了女儿的房间。可是,段世骁却什么都没有看见。段萌萌已经蜷缩在自己小床的被子里,面色煞白,瑟瑟发抖。段世骁很少见到段萌萌这样,于是坐在她的床边,把她搂进了怀里。
就在这时,林涛和陈诗羽登门造访,他们从段世骁那里得知了情况,也看到了段萌萌全身仍在像筛糠一样不停地颤抖。
我们在办公室里,听着林涛脸色发白地描述这个场景。
“是这个姑娘魔怔了吧?出现幻觉了?”大宝说,“哪有什么鬼啊?”
“是啊,我们找段世骁单独聊了聊,段世骁是觉得自己女儿的思想压力太大了,所以会出现这种说不清是清醒状态还是梦魇状态的情况。”陈诗羽说,“毕竟,张玉兰是进入段萌萌的房间后意外触电的,且母女二人最后的交谈还是争吵。所以,段萌萌无论怎么说,心里都还是存有愧疚的。”
“不,你们不能通过自己的猜测,就说人家是梦魇状态。”林涛争辩道。
“所以呢?”陈诗羽笑了一下,说,“所以你当时被吓成那样?”
“哪,哪,哪有?”林涛涨红了脸说。
我哈哈一笑,以我对林涛的了解,我知道陈诗羽这句话大概率是真的。
陈诗羽说,当时听完段世骁的描述,林涛立即就出现了恐惧的反应,他双目失神,甚至有些站立不稳,顺势扶住了身边的写字桌。
陈诗羽毕竟是侦查员,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确认窗外是否有人。毕竟,身影被路灯投射到窗帘上,也可能形成这样的影像。于是,她立刻拉开大门,想要冲出去查看。
林涛见她要出去,也抬脚跟随,可是不知道是因为腿发软还是头晕,还没迈出去两步,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陈诗羽立即又折返回来,一把扶住了林涛。
“警官,你这是身体不舒服吗?”段世骁也来帮忙。
此时的林涛,嘴唇发青、呼吸急促,正在全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你行吗?不行我一个人去看。”陈诗羽关心地问道。
“没事,没事。”林涛深呼吸几口,站直了身体喃喃道,“就是感觉和我小时候遇到的情况类似……”
在林涛调整好自己情绪之后,陈诗羽跟着他一起去勘查“鬼影”所在的地方。段萌萌家是住在整栋楼最东边的一楼,她的房间窗户前面是小区绿化带,绿化带外面就是小区的人行道,人行道另一侧就是电动车棚。小区的绿化带,是由一些灌木和杂草组成的,经常有人因为在人行道上避让电动车而踏进这些灌木里,所以林涛到了现场就发现,这片灌木长得横七竖八、凌乱不堪,是毫无勘查价值的。地面虽然是泥土,但是因为长时间没有下雨,所以土质很硬,更不可能留下足迹。
林涛和陈诗羽在窗户外面巡视了一圈,防盗窗上并没有什么异常,下方地面上也没有什么遗留的物品和痕迹,所以只能作罢,重新回到了段萌萌家里。
可能是有警察来了,段萌萌此时的恐惧症状减轻了不少,但她依旧躲在自己小床的床角,就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藏在缝隙里,她流着眼泪,却咬着嘴唇没有发声。
经历过这样一场大难,段萌萌似乎像是变了一个人。可能一个人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突然宣泄,那股子叛逆的劲儿也就泄了。
既然是叛逆劲儿泄了,段萌萌的很多疑虑和抵触心理也就冰消瓦解。陈诗羽知道自己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时机登门造访,所以趁热打铁,像聊家常一样,在不透露案件保密信息的前提下,把我们刚刚经历的这一起因误入厕所而导致的惨剧作为故事说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萌萌你知道吗,及时沟通,有的时候是解决困境的最好办法。我希望你能再跟我讲讲,你那天没跟我们说出口的事。”
陈诗羽这时候的想法有二,一是想探出段萌萌上次欲言又止的事情是什么;二是陈诗羽想到了我们曾经办理过的那一起青少年雇凶杀死父母的案件 注 【见法医秦明系列众生卷第一季《天谴者》“血色教育”一案。】 ,有些担心,所以也想了解段萌萌和张玉兰之间的矛盾症结所在,从而排除那种黑暗案件再发的可能性。
这个关于“沟通”的故事,似乎对段萌萌很有用,她很认真地听完了陈诗羽的故事,然后低头思考了良久,才和陈诗羽说:“姐姐,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我们很相似,我想如果我把事情告诉你,你或许能理解我。”
随着段萌萌的描述,我们才知道,凌南的遭遇、张玉兰的遭遇,其实都源于一个误会。
故事要从九年级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之后说起。
本来这个寒假疫情已经基本控制,大家可以欢欢喜喜过一个愉快的新年。加之国家的“双减”政策下达,学生们摆脱了补课的烦恼,更是可以过一个快乐的寒假。可是,很多本来就有焦虑症的家长,因为看不到孩子的具体排名、找不到课外补习机构,反而更加焦虑了。
焦虑的家长们四处奔走,一来是想方设法从学校、老师那里得知孩子的具体排名,从而制定最后一学期的学习策略;二来是互相沟通,获取一些偷偷进行寒假补习的老师的名单。
因为初中是学区制,所以学生们的居住地基本都在离学校不远的小区,生活区域也基本都在同一块地方。因为有了“同学家长”的关系,也促进了家长们之间的联系。比如段萌萌的学霸同桌梁婕的妈妈是开裁缝店的,家长们都会习惯去她的裁缝店修补、保养衣服,家长们得了安心和实惠,梁婕妈妈也收获了更多的生意。
为段萌萌补课的想法,就是母亲张玉兰从梁婕妈妈裁缝店那里起意的。
寒假刚开始的一天,张玉兰在裁缝店里巧遇凌南家的保姆小荷,从小荷的口中得知,凌南的妈妈辛万凤因为不知道凌南的学习成绩能不能够上一档高中而发愁,所以这些天一直在寻找老师给凌南补一补语文,初步的目标人选是班主任邱以深。邱老师说自己可以带学生补课,但是为了促进学生之间的竞争,所以他不带一对一的班,只能带一对二、一对三或者一对四的班。可是辛万凤除了参加家长会,和家长们交流甚少,倒是小荷和家长们混得很熟悉,所以辛万凤委托小荷看能不能找个愿意和凌南一起上课的同学。
这两个人一相遇,一拍即合,张玉兰就回家和段世骁商量去了。
联系好了邱老师,段萌萌一开始是拒绝的,还和母亲争执不下,最后还是段世骁出面,强压着让段萌萌屈服了。其实段萌萌之所以接受,还是因为了解到能跟凌南一起补课,所以所有的课程段萌萌一次不落地都乖乖去补了,连她母亲都感到惊讶。那段时间,家里出奇地和谐,父母慈眉善目,孩子顺从开心。
寒假结束后,学生们回学校上学的第一天,段萌萌就感觉到了身边有很多异样的眼光。后来她才知道,这些异样来自学校操场旁的留言板,于是就去那里看。这个留言板其实就是一个“树洞”,同学们有什么内心感悟,都喜欢写下来,匿名贴在留言板上,给其他同学观看,也算是学校为了做好心理疏导而做的一个小玩意儿。
可是这一天的留言板上的核心内容,居然是段萌萌和凌南的照片。
照片是从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偷拍的。照片上,段萌萌和凌南并肩从一座建筑物里走出来,脸上充满笑意,段萌萌一只手还拧着凌南的耳朵,像是在说着什么。本来同学之间的打闹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这座建筑物的招牌豁然成为这张照片的重点龙番市新竹宾馆。
两个15岁,正值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起去宾馆做什么?这样的照片在刚刚性启蒙的学生们之间炸开了锅,学生们纷纷讨论、猜测,甚至有各种不堪入耳的谣言出现。
段萌萌看到了那张照片,哈哈一笑,就把照片从留言板上扯下来,直接撕毁了。她心里坦荡,并没有把这当成什么事。她和凌南一起进出宾馆,实际上是跟着邱老师上课去了。“双减”政策下来后,因为教育局的严查严控,所以有的老师偷偷补课,都是在自己的家里,或者去隐蔽的场所,比如说开个宾馆房间什么的。邱老师自然也知道自己被抓住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所以在学校附近的宾馆包了个房间,给学生们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