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那些网民找出来一些照片,他觉得我给他丢人了,说是在学校都抬不起头。”贾青说,“我告诉他,你能承受得了网民的追捧,就要能承受得了他们的谩骂,这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我暗自点了点头,眼前这个女子,内心果真是很强大的,难怪企业做得很成功。

“我想让他理解我,我和他爸爸离婚十年了,这十年来,我含辛茹苦,一边拉扯他,一边自己创业,能有今天的成就实在是建立在血泪之上啊。”贾青说,“可我不仅仅是个母亲,我也是个女人啊,我也会寂寞啊!可是,这些话怎么和儿子说出口呢?”

“你谈恋爱,他怎么就抬不起头了?”韩亮插嘴道。

贾青抬头看了看韩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主要是我那个男朋友,只比天一大5岁,天一可能无法接受。”

“那又怎样?”陈诗羽不忿地说道,“男人找女朋友就能找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女人找比自己小的男朋友就不行?”

“是啊,怪我没有和他沟通。”贾青说道,“是我自己觉得羞耻,才一直没有告诉他。以至于事发之后,他心里无法接受。我现在很后悔,如果当时就和他沟通,像其他事情一样,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一定会理解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安慰道,“很少有家长能和孩子保持很好的沟通的,尤其是这种事情,作为母亲,恐怕确实难以启齿。”

“有顾虑是正常的,不管你男友是多大年纪,你要把男友介绍给儿子认识,就等于邀请他进入你们母子俩共同的生活,这种大事,你再谨慎一些也是没问题的。”陈诗羽说,“只是你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被网友先曝光了,这不是你的错。”

“不,一切都是我的错!”贾青痛心疾首地哭了一会儿,说,“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不该溺爱他,按他的要求给他买摩托车。我之前没敢承认,这摩托车虽然是在我的名下,但确实是天一在骑,你们之前调阅的戴头盔骑车的视频,也都是天一。我错了,我一念之差,骗了警察,结果引来了更大的网络风暴。没有摩托车,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没有说谎,天一也不会遭受那么多网络上的攻击。他没有驾驶证,我早就该想到会有今天的事情。我一点交通安全意识都没有,是我害死了天一……”

“既然你承认了,作为监护人,你还是要接受行政处罚的。”交警说道,“虽然我们很同情你们,但情是情,法是法。”

大宝显然有些恻隐,说道:“也不是你一个人错,那些好事的网民也有错。”

“不怪他们,是我害死了天一……”贾青说完,又掩面哭泣了起来。

我也动了恻隐之心。眼前的这个女子,虽然之前说谎骗过警察,企图逃避处罚,但她在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后,能直面自己的问题和过失,这样的理性和勇气真的十分难得。

等了一会儿,贾青的哭声渐止,我接着问道:“能麻烦你把事发的经过原原本本和我们再说一遍吗?”

贾青用纸巾擦掉眼泪,点了点头,说:“之前的网络事件,我想你们都应该知道了,我刚才也说了,天一最近两天很不正常。其实深陷那些负面评论中,就会产生焦虑,而且越来越严重。照片刚刚被曝出来的那两天,我也是天天晚上睡不着,但是我走出来了。可是,天一还小,他的精神和心灵根本无法摆脱那些网民的纠缠。”

我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勘查组曾经也讨论过,在日常工作中,我们也见到过因为遭受网暴而自杀的案件,有的时候我们会对自杀者很不理解。被网络上一些毫不认识的人攻击,又不伤及皮毛,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其实那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处于网暴的旋涡中心罢了。如果网暴发生在我们身上,哪怕心理强大如我们这些见惯死亡的人,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及时调整好心态。被数千甚至数万网暴者纠缠、谩骂、诅咒、讥讽的感受,不设身处地,可能根本无法体会。有句话说得好“不知我的苦,别劝我大度。”现在想想,还真是有道理的。

“昨天晚上,我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大概是凌晨2点钟到家的。”贾青接着说道,“回到家我就发现天一不在家里,而我的梳妆台上有一封天一留下的信。”

说到这里,贾青又开始泣不成声。她颤抖着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了我们。

我展开了纸条,见上面写着:

我已无法立足于世,来世若你自重,再做母子。

这语气老气横秋,如果不是字体幼稚,很难看出这是出自一个高二学生之手。

又等了一会儿,贾青的情绪稳定些,我问道:“所以,你认为他是去自杀了?”

“是的。”贾青说,“他的手机和头盔都没带,但是摩托车骑走了。他以前从来不会不戴头盔去骑车。我觉得他有可能用车祸的方式来报复我,于是我就及时去派出所报了警。民警很负责,陪着我一直找监控,后来发现天一在112省道的路口驾车上了省道。那个时候,天已经亮了。派出所联络了交警部门,在省道上进行寻找,早上7点在这里找到了,可是,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转头看了看这条省道。虽然是省道,但是因为有距离更近、更好开的高速公路,所以这条路上的车辆也不多,路面年久失修,有些坑坑洼洼,不能排除是驾驶摩托车速度过快而导致的单方事故。

“目前看,和戴不戴头盔没关系,头上完全没伤。”孙法医在一边小声地和我说。

我点点头,让交警继续询问,而我和林涛走到了摩托车旁。

“我去交警队看看视频。”程子砚说。

“我陪她。”陈诗羽说。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两个人关系这么好了。

我点头让她俩先去,自己则蹲下来看摩托车。

孙法医说:“交警事故勘查大队的痕检员看过了摩托车,只有一面的车漆有刮擦的痕迹,符合车体倒地后,和地面摩擦所致。整车没有任何撞击的痕迹,可以排除是车辆撞击导致事故发生的可能性。”

我转头问交警的痕检员,说:“那你们的意思,事故是怎么发生的?”

“有两种可能。”痕检员竖起了两根手指,说,“一、死者在驾驶过程中,见后方来车,故意将摩托车倾倒,自己摔出去后,被后车碾轧。二、死者因为车辆经过不平路面时,不慎摔倒,恰好被后车碾轧。你看,尸体和摩托车相距只有不到5米,这说明他骑车的速度并不是非常快。这种车速因为路面情况导致摔倒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加之他又遗留了遗书,所以我更加倾向于第一种可能性。”

“为了自杀,故意倾倒?”我沉思了一会儿,摇着头,说,“这得算好后车和他之间的距离,还得正好摔到路面中央,还得保证后车来不及刹车。和杀人案件一样,自杀者也会选择保险的自杀方式,我总觉得这种可能太不保险了。”

“而且碾轧他的车辆还逃逸了,这也太巧合了吧?”大宝说,“如果是自己故意倾倒,后车轧了人,肯定会报警的,不会逃逸,因为司机也知道警方是可以调查清楚的,没必要逃逸成全责了。”

“死亡时间呢?”我问孙法医。

“测了两次尸体温度,两次之间相隔一小时,所以可以推断大约是凌晨3点出的事。”孙法医说。

遇见刚刚死亡不久的尸体,法医会在现场相隔一小时测量两次尸温,根据一个小时下降的尸体温度,结合第一次测量的尸温和正常体温的差距,就可以比较精确地推算死者的死亡时间了。

“那时候天很黑。”我转头看了看摩托车,因为我想起了年轻时候遇到的“死亡骑士” 注 【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一季《尸语者》“死亡骑士”一案。】 的案件。

“车灯是开着的。”痕检员连忙说道。

我点点头,说:“车灯开着,大半夜的,过往车辆还注意不到这地面上有具尸体?至少该报个警吧?毕竟他在那里躺了4个小时。”

“这路上,过往车辆就是很少啊。”痕检员说,“当然,我们的民警已经在看路口视频了,具体线索应该很快就可以摸出来了,找到逃逸司机和目击者,估计情况很快就清楚了。”

“估计子砚她们到了交警队后,就有结果了。”林涛说道。

3

果真被林涛说中了,在驱车赶往殡仪馆准备尸检的路上,我就接到了程子砚的电话。

程子砚说,在她们赶到交警队和先期已经在观看视频的交警同志会合后不久,就发现了线索。

这一条省道还真是冷清,被高速公路取代之后,即便因为国家政策而取消了收费站,成了一条免费通行的道路,但是依旧很少有车主会选择这条道路。可能是路况不是太好,又绕路费油的原因吧。

省道冷清,所以一路上的一系列监控摄像头都因缺乏维护、年久失修而失灵了,好在上省道的路口的监控摄像头是好的,除非是从岔路上省道,其余都可以记录。而岔道基本不能通行汽车,所以没有漏检的可能。

这条省道是天越黑车辆越少,所以晚间时分还陆陆续续有车上省道,但是过了晚上12点之后,车辆就极少了。凌晨1:30的时候,先是有三四辆车连续驶入路口,紧接着就是贾天一驾驶摩托车进入省道。之后的半个小时内,只有一辆银色大众车进入省道,然后就没车了。直到凌晨2:40,又有一辆蓝色宝马进入省道。从此一直到找寻贾天一的队伍进入省道之前,只有凌晨4点多的时候,才又有两辆车进入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