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对付日本人?”

乌鸦推门的动作停住,回头看她,眼中带着审视,“你点会知?”

“我唔小心睇过你嘅文件”,她实话实话。

“你不该睇。”

“不该睇都睇了”,黎式也站起来,身高上劣势却依旧努力和他平视,“你放心,我对你们嘅事,一点兴趣都唔有。我只系想讲,又有日本佬嚟香港,但唔知,系敵系友。”

这个“日本佬”指的是山口组的人,他们都心知肚明。

那男人皱起了眉,“你又点知?”

“你可以不问。”

“你有事情瞒我。”

“冇”,她回答得清晰又快速。

乌鸦笑了笑,知道她撒谎,却也没有再说什嚒,只最后问,“点解话畀我知?”

点解?黎式一愣,其实,她也不知道原因。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反映在她的脑子里原来,她开始不希望他去死了。她开始会有担心,会希望他能避开一切的不利和危险。

她的世界仿佛有一瞬间的塌陷。

因为她竟然开始对他心软,开始对一个罪犯起了恻隐,生了忧慮。她开始恐慌自己的内心,她怕死了这种情感的下一步。

黎式没有再回答,抬腿迈进了阳台去吹风,想把这种迷乱的情绪丢到九霄云外。乌鸦站在她身后,笑而未语。

他就是故意的。

那男人向来感知愚钝,但在此时此刻却敏锐异常。他知道,她开始乱了。

他也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想把她带在身边,Anywhere。

而这次,他不是想把高高在上的皎月拉入泥潭,是想向娇美的珍妮莫罗展现花园外的黑林,去看夕阳下的斗争,去见海涯边的倾轧,把她带入他的世界:满是血色狂欢。

或许情义尚浅,前路未知,也从未问过她是否意愿,但他贪恋烟火,一心甘堕黄粱美梦。

黎式又抽空跟草刈纪子见了几次面,地点都选在油尖旺那区块,特意离元朗遠了一些。

纪子每次见到开着宝马、穿着文气的女人,其实都有些惊讶。看起来,不太像是被黑帮绑架走的人质,倒像是...

“像被有钱人包养的情人?”黎式着接口道。

“不不...”纪子连忙否认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能有现在的样子,她是如何为自己争夺来的,她都清楚。事实如此,黎式也根本不会生气,只是笑笑,“好了,不说我了。其实...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很久了,我在香港,见到了德川由贵小姐。”

“什嚒?由贵她也在香港?”

“是”,黎式放下咖啡杯,点了点头,“我见到了她和她的先生。我有向她提起过你,她托我带话说,对于你,她很抱歉。”

虽然不知道这句话说出来,对于纪子是好是坏,但她也考慮清楚,无论她们还能不能做成朋友,她都不应该在中间隐瞒什嚒。

纪子的眼睛里一下子开始蓄泪,多年累积的情感在此时浮现上来,久不能平复。黎式递出手巾替她拭泪,“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可以跟我说说,你和德川小姐之间,过去都发生了什嚒,为什嚒最后形同陌路。”

新人不知旧人事,就算黎式和草刈纪子是数年同学,认识也不如纪子和由贵之间的时间长遠。

草刈家本默默无籍,十多年前才逐渐在黑道中声名鹊起,而德川家族是百年氏族,两家的女儿,地位相差的很遠。

后来,草刈家成了德川家的邻居,六岁的纪子成了由贵的伴读。再后来,她们一起上学,一起上女高。在大阪的德川别院内,有一株巨高的樱花树,两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在树下,一个抚琴,一个作画,姐妹无猜,一同长大。

随着草刈家在黑道上的势力越来越大,纪子却越来越不开心。因为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己是黑道千金的这个身份,她希望自己就像普通女孩一样长大,父兄都是干干净净的生意人,而不是每天行走到刀尖上,人见人后,都是黑衣白刀,随时会殺人的样子。

在一段时间里,纪子尤其害怕见到由贵,因为她出身名门,高贵优雅就像与生俱来,而不是像自己,虽然人前风光,但本质上就是黑社会的女儿,一见到由贵,她就会从心底生出一种自卑。

但由贵却一点也不介意纪子的身世,她对纪子说,你生在哪个家族里,这没得选。白道也好,黑道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让你以后行哪条道。

在纪子心里,由贵一直都是指引她正确方向的长姐,她们一样拥有一颗纯白的心,拥有一份洁净的梦。畅谈梦想:一个想做老师,教书育人;一个想成为画家,看遍世界。可到纪子16岁那年起始,一切就像翻转过来一样。

那一年,德川家和草刈家联姻,德川由贵要嫁给草刈朗。事情传到纪子耳朵里,虽说一切好像合情合理,但是纪子心里就是非常难过。明明婚约中的两方都是她最爱的人,可为什嚒偏偏他们要结婚,自己这个做妹妹的会那么难过。

而然,还没等纪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难过上几日,兄长因为拒婚不惜承受草刈家家法的事就又传到了她耳朵里。那一刻,说不清她说不清心里是什嚒想法,只是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在心里蔓延。

她不知道中间又发生了什嚒,只知道这件事的结果,是由德川家出面退了婚约,但声誉也因此受损。

在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由贵最后一次约见纪子在别院的樱花树下,可她什嚒都没说,只是忍着泪,对纪子讲了一句,“申し訳ありません(对不起)”。

当年的草刈纪子年纪还小,或许不懂这句对不起究竟是什嚒意思,可等她明白过来的时候,或许已经来不及。

那夜过后,纪子就再也没遇见过由贵。草刈家族越发蒸蒸日上,父亲当选山口组的组长,曾经满身是伤,每次任务回来都会狼狈不堪的哥哥,变成了山口组的太子爷。而德川家,却因在各种斗争中败阵而逐渐失势。两家人,在一个奇妙的时间点,产生了奇妙的变化。

又相隔数年,纪子最后一次见到德川由贵,是在一场盛大的婚礼上。父亲手下第一干将原青南大婚,而身着白无垢现身的新娘,竟然是德川由贵。

为了德川家的权势地位,由贵还是做出了她的选择未来,不是归属于三尺讲台成为一位教师,而是做了黑道的江湖阿嫂。

“其实...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一直都有给由贵姐姐写信,之前我寄到德川家,她结婚后我就寄到了原家...”纪子的情绪随着讲述逐渐平穩,但还沾染着哭腔,“可由贵姐姐一封都没有回过我....一封都没有...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也再说不上话了...或许她从没有把我当作过朋友。”

“不是这样的纪子”,黎式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相信,你们一直是牵挂着彼此的。万事因果,有些事让你不安困惑,或许是因为机缘还没到,我们要相信机缘,顺其自然。”

纪子反握住她的手,“谢谢你...Ristina,谢谢你把由贵的消息带给我...也谢谢你愿意听我说那么多...”

挚友两个在咖啡馆的一角,落泪拥抱。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

人海茫茫,幸得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