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全部创作后,她翻回最先一页,写下了这个故事的Title:《镜中月光》。

乌鸦从堂口回来,已是黄昏后。率先书案前找人,却意外扑了个空。

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纸册子,因为开着窗,风哗啦啦的在翻动页面。钢笔盖上了盖子,安静的立在笔筒里。里屋传来声响,他在阳台看到她的背影,夕光裹在她全身,晕染着一层温暖。

黎式似乎心情很好,看到他回来,竟会先笑着打招呼。他不自觉被她的情绪感染,把生意场的肮脏抛却一边,另获一份轻松。

“你中六合彩?那么高兴。”

她嗔他一眼,怪他不会说话,“你势利眼?就知道钱。”

“我出来混的,唔知道钱知道什麽?”乌鸦抬手揉她的脸,“有好事?”

黎式的眼睛蕴着笑意,眉眼弯弯的,看着越发令人喜爱。她点了点头,连语气里都带着轻快,“我的本子完工咗。呢个系我第一部作品,从无到有,真的好有成就。”

或许,他不是很能感同身受,她所说的这种成就感,但他突然意识到,放开一些让她去忙碌自己事情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因为黎式留在香港后,很少会笑,更不要说有什麽真正松快的时光。

如果能够让她开心,他忽然觉得,什麽都值得了。

吃过晚饭,黎式收拾收拾要去洗碗,乌鸦却对她放在书桌的上册子起了兴趣。等她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竟然看到社团大哥不拿刀了,拿起了她的剧本在阅读。这种组合的违和感不亚于英国女皇穿旗袍,合法,但奇怪。

“你在睇咩?”

“睇你究竟写啲什麽,可以搞得一个月唔食唔饮,唔瞓觉。”

“冇咩好睇嘅,攞来啦。”

黎式去夺他手里的草稿本,却没想到那个男人一抬起手,她就彻底够不到。她在心里翻他白眼,长得高了不起?

“你老实讲,你写的这个男的,系我?”乌鸦的手指夹在书册中间,他已经看完一半,不用看到结局,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黎式愣了愣,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但不堪他的步步紧逼,只好点头承认,“唔系你。但有参照过你。我这样讲,你懂吗。”

乌鸦沉默了一阵,慢慢俯下身去。她以为他无端的又要占自己便宜,却没想到,只是在她脸颊轻吻一瞬,即刻便起身。手中还夹着她的剧本册子,走向外间去。

“晚上你先瞓,我去睇书。”

被他吻过的皮肤还在发烫,黎式还没整理好呼吸,听到这句话后,深深觉得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看书?谁要去看书?书对他們这种人来说,不都是约等于次品厕纸?

她的脑袋里快速滚了一边自己写的东西,确认没有写什麽生僻字。但又着实不放心某大佬的文化程度,于是非常好心的跟上去,指了指自己一堆案卷的最底部,道,“下面有一本字典,你唔识字的话,可以查。”

乌鸦哥脸色一黑,手起手落间,厚厚的《华语大辞典》被抄飞落地。黎式一脸无辜地看着可怜兮兮的字典,腹诽社团大哥真难伺候,她这不也是好心?发什麽火。

黎式的剧本,写的,也是一个普通女人遇见黑社会的故事。

剧本的女主角,叫做程月,父母很早就双飞,各自欢快,所以,她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只用抓住钱来填补心内的空落,成年后,成为了保险经纪人。

她的名字很诗意,可性格却牙尖嘴利,市侩能学得十分。但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工作态度,都堪称专业,能把任何人都变成自己的客户。为了在都市中拼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自愿选择成为一个现实又重利的人。

年的情人节,她忙于业务,遲到了约会,谈了五年的医生男友因此跟她从争吵演化到分手。

原本不至于惨淡收尾,是因为男友的言论彻底激怒了程月:把工作辞了,当家庭主妇,生两个孩子,洗衣做饭,老老实实伺候老公。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过去的五年都喂了狗,当场愤然离去。

情场失意对她来说,不能成为影响自己的工作的理由。程月一心扑在业绩上,因偶然的机会,让她拉到一个不小的客户,刚准备签合同,却被一个前呼后拥的黑社会大佬搅黄,二人就此结下梁子。

好在这个黑社会不算一个不讲理的人,既然坏了程月一张订单,便答应补贴一张自己的保险单,跟谁做生意不是做,她一样能赚到佣金。

当晚,她应社团大佬的约,到酒吧见他签单,谁知竟正遇上帮派火拼,一心逃命的程月,逃开了混乱,却没有逃开受了刀伤的大佬。为了自己的单不落空,她努力说服自己,收留了这个伤员在家。

“大佬,醒了就来签我的保险单。你叫什麽?”

“Roy。”

“大佬,你有没有搞错?签咗是要有法律效应的,你以为勾女留花名?”

是叫荣伊,他其实也没撒谎。

故事里的他們,荣伊和程月,终于被一只犹如命运般的手,从人间的两端,推到了一起。

程月看似刻薄,但其实心地善良,简单纯粹。她表面独立,实则非常缺乏安全感,期待依靠。

荣伊看似人间恶煞,每天喊打喊殺,但却夜夜被噩梦侵扰,从来没睡过一个好觉。因从小在父亲的家暴中长大,自己便发誓绝不会对女人拳脚相向,看起来吊儿郎当,却也是为了掩盖自己一直恐惧世界所带着的面具。

程月救了荣伊,解开他的心结,给了他安全感,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躲开江湖风暴的港口。荣伊在程月面对不负责任前男友,和自己即将成为单亲妈妈这两件不幸事实时,给足了她能够依靠的安定感。

两个同样没有安全感的人,处在同一屋檐下,互相治愈,双向疗伤。

只是在刀尖上生活的人,注定没有安定的日子可以过。荣伊遭到仇家追殺,为了不连累程月,选择离开香港,暂避澳门。

一处情思,两地离愁。新年将近,程月顶着漫天的除夕烟火,终于决定奔赴对港。在澳门,他們度过了一段最无忧、最值得怀念的日子。在众多美好的幻想里,他同她一样,在期待着新生活与新生命。

元宵庙会日。灯火通明时,也有阑珊处。荣伊故意和程月走散,独自面对寻上门的仇家。

满身是血的荣伊,在死前的最后一秒,看到程月怀里还捧着他送的玫瑰花,安静站在商店玻璃后面。

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撕心裂肺,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而那一刻,他终于可以放心的合上眼。

因为他知道她一直是这样一个清醒的人。就算偶尔需要依靠,但总能凭着自己,漂亮的活下去。

程月一动不动的,亲眼目睹了爱人的死亡。滑落的一滴泪,即作哀悼,接受这份已经走到故事尽头的结局。

等混战结束,人群离散。

她走过去,把自己的衣服给死去的荣伊披上。

程月脑海里浮现出他們第一次见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