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没说完,大钟“嗡”的一声,铜镜女尖叫起来,只见这号称千万年不坏的器身竟从中间起了裂缝,十二代族长的表情僵在脸上。天魔气从裂缝里一丝一丝地渗出来,越流越多,不过眨眼光景,就把大钟撑得分崩离析。

盛灵渊瞥了旁边还在发呆的燕秋山一眼,宣玑感觉他的神与心都是纹丝不动,表里如一的铁石心肠:“妖言惑众,该死。”

燕秋山躲过一片迸出来的铁片,带着几分仓皇看向他。

“凡人,”陛下对他这便宜半拉徒弟叹了口气,清醒又冷酷地说,“光阴永恒,因此只有身怀永恒之心的鲛人才敢踏足时间禁地,沧海桑田尚不能长久,你算什么?我算什么?这一屋子废铜烂铁又算什么?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走吧。”

他话音没落,燕秋山敏锐地感觉到异动的金属元素:“小心!”

话音没落,白玉似的墙上突然射出无数细针,暴雨一般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洒过来,宣玑手里的铁链分崩离析,离火四散,细针像粉尘一样被成批地点燃炸开,四下一片火树银花。紧接着,所有器灵飞蛾扑火似的朝他们飞过来。

被秒杀了一批,第二批接踵而至,疯狂地自杀式袭击。

这些被关在时间夹缝里几千年的器灵终于撕开了平和有礼的假象,眼见希望破灭,集体露出了活鬼般的面孔。

一对双刀被宣玑的离火点着,那焚烧一切的朱雀火瞬间吞噬了器灵的身体,器灵挣脱器身,化作人身,竟裹着致命的火苗一头撞向白玉宫的墙壁。

穿海破空的白玉宫整个震颤了一下,宣玑仿佛感觉到它在哀嚎。

盛灵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顾不上关闭识海,迅速朝宣玑递了个念头:“你住手!”

但已经晚了。

时空夹缝里不像外面,管天管地还管拉屎放屁的天道管不着这里,更不用担心牵连赤渊,因此离火随便放,魔气随便扫。

天上白玉宫再精美不过一棵大珊瑚,哪禁得住这二位拆迁?

那些疯狂的器灵们披着火,竟不想自救,而是殉难似的往白玉宫的墙上、地上撞。义无反顾地反复撞击着他们的故居与囚笼,惨烈得让人心惊胆战。

“喀嚓”一声,白玉宫地动山摇地晃了起来。

肖征他们坐在一条藤蔓临时编的小船上,肖征猛地站了起来,从兜里摸出个望远镜:“怎么回事?”

王泽仰起头,只见高耸入云的白玉宫顶端快要被风刮断似的,剧烈地摇动起来,不祥的“嘎吱”声响起,紧接着,周围海面飞起浓烟,围着白玉宫一圈起了海市蜃楼。海市里,巨大的鲛尾沾满了鲜血,而那些或俊或美的古高山人举起屠刀,像是被魔神附身,脸上狰狞的贪婪呼之欲出……

王泽喃喃道:“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张昭:“燕总!燕……”

“别燕了,燕总比你个小崽子强多了,先顾自己吧!”王泽拎住他的领子,“跳海!”

张昭“嗷”一嗓子没嚎到底,就被自家老大薅着后脖颈子扔进了水里。另外一边,肖征和单霖也同时跳进海里,王泽的气泡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单霖在手腕上的能量监测表上按了一下,表盘弹开,射出一根带着箭头的银线,箭头找不着北似的水里乱窜了一会儿,突然将身后的银线绷紧了,猛地把她拽了出去。

单霖冲同事一摆手:跟上!

几个外勤没命地跟着小箭头往前游,随后一声巨响,天上白玉宫从中间开始断成两截,巴别塔似的折断。

白玉宫周围的海市蜃楼里,一个高大俊美的鲛人突然从水中一跃而出,长长的鲛尾分裂成两半,变成两条“腿”,他踩着这样两条腿,不怎么稳地走上雪白的石阶,一手指天。

天上的浓云翻搅如漩涡,海市蜃楼中,几千年前的高山人们终于面露惊慌,无数鲛人的尸体漂到海面上,像磁场吸附的铁屑,紧紧地环绕在白玉宫周围,随着那漩涡似的云一同旋转。大海凄厉地咆哮着,白玉宫发出一声哀鸣,连天的雷将浓云打散,然而万里长空之上,日月一起不见了踪影,所有星星像被大风扬起的沙子一样乱滚,一束光从天而降,落在那生出双腿的鲛人手里。

日月逆行,鲛人上岸。

大凶。

高山人们夺路而奔,跳上巧夺天工的大船,朝着大海深处疯狂逃窜。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刺眼的光从那上岸鲛人手里飞出来,将海市蜃楼里的一切笼罩进去,天上白玉宫自绝于世,从此,滞留水中的鲛人和高山人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白玉宫里的器灵们疯狂地以身引火,终于,那个诡异的、刻满了鲛人的穹顶也开始坍塌,一整块鲛人“石像”砸在宣玑脚边,胳膊扫过他的小腿,宣玑定睛一看,差点口吐芬芳原来所谓“石像”只是落满了尘土,时间长了,结了一层石头般质地的壳,此时石头壳掉地上摔了个稀碎,露出了里面新鲜的鲛人尸体。

整个穹顶随着白玉宫解体砸了下来,两条腿的鲛人大族长掌上明珠像一颗跌落凡间的星星。

几个人脚下的地面、周遭的海水、白玉宫、熊熊燃烧的离火……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因果、历史、事实,一切不可更改的东西都短暂地乱了套。

只有那颗房顶上掉下来的“星星”以极缓慢的速度滑过,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它,改变它的轨迹。

假如数千年前,高山人没有向贪欲跪地称臣,他们应该依旧太平地与鲛人比邻而居。偶尔与人间来往,做些节制且无伤大雅的买卖维持生计,直到千万年后,陆地上无数先天灵物杳然无踪,各族走马灯似的你方唱罢我登场,改朝换代、生生不息,大洋深处还有鲛人飘渺的歌声。

燕秋山从那颗星星里看见了蜃岛,假如他们先一步抓到了罪魁祸首银翳和那个木偶,肯定能及时销毁活珠,打散蜃岛,然后平安地请来环保部门,把海上残留的污染物清理干净,联系善后科找专家做个海洋垃圾的教育讲座,风神功成身退。

那样,知春还是他的知春,跟他一起带着风神,偶尔回刀身休养,大部分时间都像个普通人,因为争论鸡蛋的正确煮法和护着手下不争气的小崽子跟他拌嘴。

局里也没有那个荒谬冷酷的“全责协议”。

那颗“星星”从他眼前划过,燕秋山死死地抱紧了知春的通心草人偶,糊伤口用的金属都从他掌心浸出来,化作一副手铐,牢牢地铐住他自己,骨折的小臂没了支撑,立刻变了形,已经愈合伤口再次撕开,钻心的疼。

燕秋山不在乎疼,疼能让他清醒,记起盛灵渊方才说过的话。

盛灵渊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时间乱流带着他瞬间重生了一次。

他仿佛回到年幼时,这一次,他再不会对所谓“母后”产生任何幻想,也再不会对“老师”有一点盲目的孺慕之情。

巫人族长没有死,东川没有覆灭,阿洛津只是单纯地跟着他,冲着自己少年时的英雄梦狂奔而去,没有深不见底的仇恨,也没有剑走偏锋……巫人老族长也想借着少年人的冲劲给族人多留一条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他去。逢年过节,叛逆的少族长还能骑马回东川,嬉皮笑脸地挨几鞭子,就可以回家吃饭。

他会提前很多年推倒南归塔,组建清平司,微煜等跳梁小丑再没人可勾结,献上印玺,拜伏称臣。丹离黯然退场,他的剑灵毫发无伤,又不求上进地浪荡了好多年,修炼出一个人身。

小玑从来没有孤独过,从来没有吃过苦,从来没有背负过任何责任。他是个天生双翼、无处不可去,眼角有一颗小痣的……漂亮的草包。

他可以耐心地等剑灵长大、懂事实在不懂也能凑合,反正他给得起地久天长的陪伴,应该算有资格拥有这只朱雀族的小小遗孤。

这时,识海中有人突兀地出了声,打断了盛灵渊在错乱时空中的白日梦:“喜欢废物和巨婴?陛下,您这审美也太雷人了。”

盛灵渊倏地回过神来,时间乱流里,他看不见宣玑在哪,反倒是之前那口血连上的共感,机缘巧合地没断开。

宣玑在心里问他:“抓住它,真能让时间倒流,过去重现吗?”

“别乱动,”盛灵渊警告道,“不是玩的,我想办法把你们带出去……宣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