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为了争取北原的支持,盛灵渊亲自带人翻越雪山,到冰川上的北原聚居地,见他们的大祭司。人族四分五裂、各自苟活,不少逃难的中原人逃到有雪山天堑庇佑的北原避难,把中原一些风俗也带了过来他们去的时候正好是上元佳节,难民们在天寒地冻中做了冰灯,花红柳绿地摆满了长长的山谷,想要再造一条家乡那样玉壶光转的长街。
剑灵闹着要逛、要猜灯谜,盛灵渊只好神思不属地带着他溜达了一圈,走马观花,心里还来回琢磨着同大祭司打的那些机锋。
剑灵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不高兴了,闹着说:“你和那个白胡子老头猜谜语玩的时候,我都一直陪着你,怎么让你陪我玩一会都不行!”
他当时无奈地哄道:“你尊重些,什么白胡子老头。再说你几时一直陪我了?大祭司说了没两句你就睡着了,别当我不知道。”
还打小呼噜,幸亏除了他,别人都听不见。
剑灵理直气壮:“那老头一个字拖八百里,说话跟招魂一样,谁听着不困?”
盛灵渊一不小心被他带过去了:“那老头手里有北原千里冰川,还有三千狼骑,别说招魂,叫魂也得听着。再说我们说的是正事,没有猜谜语玩。”
“有话不直说,绕来绕去,就是猜谜语,吃饱了撑的。老头不就担心你拿狼骑去填妖族的刀山,踩着北原的尸骨独揽人族大权嘛,就这点破事,当谁听不明白?”
盛灵渊不以为意地一笑:“北原与我中原虽属同族,但到底并非一统,先帝在时便常与这些北方的邻居起纷争,大祭司的担忧不无道理。”
“你跟先帝不一样。”剑灵想也不想地说,“你是人皇。”
盛灵渊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人皇,”剑灵的声音清澈无垢,“你答应过阿洛津,会把所有冤死的眼睛都合上,所有无着的尸骨都收殓。你还说要还河山清明,带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家乡去,等我修出真身,能高高兴兴地踏遍三山六水。”
盛灵渊好像一下子从那些让人疲惫不堪的勾心斗角中逃了出来,迎面吸进一口春风。
那时候真年轻啊,东川的梨花还在开,世上有个少年还相信他是无所不能的。
“快带我去猜灯谜,猜中了也有灯拿!”剑灵故作老气横秋地说,“这鬼地方到处黑布隆冬的,你毛病多得很,不点灯又睡不着,我不得给你赢一盏花灯好哄你睡觉吗?”
盛灵渊啼笑皆非,心里又酸又软,只好陪他一起丢人灯市是难民思乡的寄托,所列灯谜,大抵带着他们各自家乡特有的隐喻。那些隐喻来自天南海北、风俗迥异的地方,要是没有事先做足功课,很难摸清头脑。盛灵渊故意不吭声,结果大言不惭要“哄他睡觉”的小剑灵从街头猜到街尾,一个也没猜出来,气成了葫芦。
最后是一个摊主认出了人皇,故意放水,送了一盏冰灯给他们,才总算没有空手而归。
剑灵挑了一盏蝴蝶的灯,因为东川巫人族崇拜蝴蝶,每到春天,巫人族的孩子们就会拿着蝴蝶的风灯在山顶放,那时小剑灵刚从东川出来,没见过什么世面,看见灯,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应该是蝴蝶形的。
剑灵一直觉得那盏冰灯是自己“赢”的,宝贝得不行,临走时一定要带上。可惜关内已是春暖花开,冰灯离开北原就化了。
剑灵没说什么,但盛灵渊能感觉到,他的小剑灵好像头一次明白了事有代谢,长久难求,知了惆怅。于是盛灵渊也不怕丢人,用木头雕了个小蝴蝶的剑穗,挂在天魔剑上。
回去的路上,剑灵哼了一路的北原小曲,那并不是传统的北原塞外曲,是融合了来自各方的难民们家乡的小调,风格完全不同,却又微妙地水乳交融。有一点伤感,又被北原人民在冰雪里锤炼的旷达冲散,它显得生机勃勃。
仿佛暗喻着中原各族与北原各部的握手言和。
盛灵渊终于磕磕绊绊地回忆起了那首完整的曲子,回忆起了他抛诸脑后的一生。
那时他未及冠,是个比剑灵老练不了多少的傻孩子,还在念着长久。剑灵大言不惭地封了他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皇,他回望跨越雪山的那条茫茫天路,竟也无知无畏地受印上任,发下大愿:众生,凡有灵,皆有容身之处。
这样,等千百年后,剑灵修出真身,就有个可以快快活活浪迹四方的人间了。
多么不知天高地厚啊。
第93章
宣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赤渊的岩浆烤出了幻觉,浑浑噩噩的,他耳边好像响起了年幼时在北原听过的小曲。
为什么会突然想起那段小调?宣玑说不好,可能是那段小调里充斥着难民们回家的愿望……凡人么,命如浮萍转蓬,随浪东西,自以为撕心裂肺的愿望又算得了什么呢?
惊动不了赤渊上漂浮的灰烬,也融不化一寸的极北雪原。
到头来,还是只能没头苍蝇似的,把命运拴在虚无缥缈的预言上,渴望一个救世的人扑灭水火。
宣玑忽然发现,他好像是被惯坏了。
“最后的朱雀后裔”,“独一无二的天魔剑”什么的,听得多了,自己也觉得自己不同凡响起来,还自以为能左右什么、改变什么。直到方才眼睁睁地看着盛灵渊从高崖上跳下来之前,他还在幻想赤渊火灭、天下承平,能有机会再见故人。
没想到重逢这样猝不及防。他无数次试图抱住那个人,手却无数次地从那千疮百孔的躯体里穿过去。直到那焦黑的身体上、空荡荡的胸口里掉出了一把金属碎屑,和着朱雀骨,把他接引到了现世。
他终于双手接住了那具朝思暮想的身体……在对方再一次为他以生换死、化为灰烬的时候。
他小心地收好了盛灵渊抛弃的血脉,将那人的骸骨温养起来,在赤渊彻底熄灭之后,去了人间,走的是当年他们一路逃亡、又一路收复失地的路。
他终于亲自体会了一直向往的人间冷暖,而不是依附于别人的感官。
不打仗了,人口渐多,灵渊自己把恶人全做了,给后辈打下了很好的基础,那个继任者据说是宁王的儿子,宣玑去度陵宫里看过一次……遗憾的很,那小子长得不太像盛家人,五官颇为清秀,有点东川巫人的意思。
类人族在赤渊火灭之后,变得与凡人没什么不同,安居乐业了。高山人的后代工匠巨多,巫人和中原人族习性相近,因其亲近植物,出了不少擅草药的名医;影人因为后代皆为他族,渐渐销声匿迹了;妖族也低调安分起来,或隐居、或投靠清平司。
村郭间炊烟袅袅,鸡犬悠然,农人纷纷从田间地头回家吃饭。官道修了起来,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行人络绎不绝。
东川的巫人塚被灵渊封了,宣玑站在山下,回想这里曾经的一草一木……记忆渐渐有些模糊了。
路是老路,故人呢?
那时,他发现自己错了,除夕大雪夜里偷来的虚假亲昵,并不足以慰藉这漫长……又漫长的一生。
他耳畔一直回响着北原那首思乡的歌,悬在半空,轻轻应和着。
天高地迥,他往来如风。
他无处不可去了,也无处可归了。
宣玑自由得走投无路,几乎与那些曾经鄙视的影人同病相怜,想起守赤渊是丹离撺掇的,于是潜入度陵宫,去翻丹离被抄家处死后归入内府的遗物帝师算无遗策,既然安排了,就应该安排到位。
果然,他在那找到了一本《千妖图鉴》,和一种涅槃石的炼制方法。